Monday, April 23, 2012

司馬中原 路客與刀客 寶瓶



  寶瓶

  袁仲甫穿著淺灰色的橫羅長衫,搖著摺扇兒,在這條又彎又窄的小街上逛盪著。沿著東關外慈雲寺這條小街朝裏走,幾乎全是買賣珍玩古物的店鋪。那些窄門面的古董店裏,挨挨擠擠的列滿了各式古董,彷彿在黝黯中等待著賞識它們的客人。

  這條街既不熱鬧,也說不上冷清,祇是瀰漫著一種古老閒暇的氣氛;一般說來,凡是來這兒逛的客人,多半是些對於珍玩古物具有癖好的人,並不急於購買什麼,卻能一泡泡上一整天,一方面盡情的瀏覽,一方面試煉他們鑑賞的能力。

  各式古董貨夠多的,大幅的條山字畫,珍珠寶玉,歷朝歷代的錢幣,古舊的銅器、磁器、陶瓶、繡物、石硯、零碎的飾物……把一整條街道的空氣都染得沉遲了。這種沉遲的空氣,使得一些具有紳士風的採訪者的行為舉止也跟著沉遲起來,沒有人喧嘩嚷叫,沒有人呵呵鬨笑,他們瀏覽著,把玩著,品味著,鑑別著,一切都陷在深思和靜默裏面,彷彿那些癡迷的眼瞳,都已經進入歷史。

  十八歲的少年袁仲甫,在這條小街上走著,至少在外形上看起來,他實在顯得太年輕了。可是,早在十多年前,袁仲甫就接觸了很多家藏的古物,也從他父親那裡,學得了不少關於辨別、考據、鑑賞和收藏珍玩古物的知識,更聽過關於慈雲寺古物市場上近百年來興起的多種傳聞,他雖然不敢比得他父親袁克紹老先生,算是大行家,至少不能算是門外漢了。

  「蒐集珍玩古物,是一宗極難的事情。」紹老曾經跟迷於珍玩古物的兒子說過:「北地有些懂得收藏的人家,即使家道中落,門戶式微了,他們甯願勒緊褲帶捱餓,也不肯把世代收藏的古物售出來。不論慈雲寺古物市場的歷史有多麼久,那些陳列在珍玩古物店裏標價出售的古董,十有八九沒有上好的貨色,這種事純是可遇不可求,沒耐心是不行的。」

  紹老他自己真算有耐心,蒐了一輩子的珍玩古物,賣掉了五頃多田地,只落下一爿烟坊,這一回,趁著差兒子出門收購各地烟葉兒的時刻,又叮嚀說:

  「這回你去北地收買烟葉兒,有空不妨逛一逛慈雲寺的古物市場,買點兒什麼回來,也好讓我評一評你的眼力高低?好在你在那兒要住上些日子,勤跑勤看,也許會遇上真貨,假如踏進店門,掏錢就買得著,那就算不得是珍玩古物了……」

  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在這條古老的小街上逛著。

  早在童年的夢境裏,他就夢過這條傳說的小街,那是出售過碧玉猴的思古堂,那是賣過吳道子真跡水墨判官圖的集聖堂,那是收有真正寶物紫沙茶壺中的珍珠汗的珍玩老鋪……他眼看著那些古老陰黯的店鋪,不禁又想起當年聽過的那些荒謬的傳說來了。

  「甭看那些暴發戶神氣,」袁仲甫甚至記得起爹在說這番話時的神態:「他們就拿全付家當來買我這隻碧玉猴兒,瞧我肯不肯割讓?!」

  那隻看上去縮頭縮腦的玉猴兒,背上有個繩壁兒,拴上一道絲絨繩,扣在爹的旱烟袋嘴兒上。爹沒跟自己講說那故事之前,自己從沒覺得它有什麼稀奇的地方,玉色白裏帶點兒淡淡的碧,猴兒的大腿上,還有一條隱約可見的裂紋,而那荒謬的故事,就出在那條裂紋上。

  說是早年城西有座陳家大墳,墳裡埋著明代的一個富豪陳老爺子,這位陳老爺子一生的精力,都耗在蒐集珍玩古物上,臨死時,還用不少無價的寶物做陪葬,有人傳說墳裏有瑪瑙珊瑚,有人傳說墳裡有珍珠寶玉,這些傳說,打動了不少盜墓賊的心。

  城東有個專幹打穴盜墓勾當的漢子鄔矮鬼,也到陳家大墳邊打過轉,他看出墳頂有隱隱的寶光上泛,又有七節通天草繞護著墳身,就斷定墳裡有寶不假。

  一個落雷雨的夏夜,鄔矮鬼帶著屍兜兒(傳說盜墓賊頸上都套著一隻布帶子,入墓後套著屍首的頸子,把屍骨兜得坐起來,先對屍首祝禱一番,然後才能盜物。)火摺兒、鐵鍬和蔴袋,趁夜挖開那座墳,破棺進去盜寶,他並沒盜得什麼金銀財寶,祇從死人的牙齒裡面,撿得這麼一隻玉猴兒,在死人的手裏,取得一隻藍色的小膽瓶,他晃亮火摺兒,把這兩樣東西看了又看,不禁大失所望,說留著罷,又沒有什麼用處,說扔了罷,又覺白費半夜的力氣,未免太可惜了。

  他想了又想,還是把它們裝在袋子裡,打算拿到古物市場上去,賣掉它們換壺酒喝。

  正當他爬出墳,走上官道的時刻,身後人喊馬嘶的,來了一班馬隊,鄔矮鬼想躲沒來得及,叫馬隊裏的兵勇發現了,罵他:矮子矮,一肚子拐!他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行走,不是賊也沾七分賊氣。馬隊裡的一個官兒盤詰他,他又嚇得支支吾吾的答不出話來,那官兒動了疑,喝令搜身,兵勇們一搜,搜出玉猴和膽瓶,也搜出火摺兒和屍兜來,那官兒一瞅,笑說:

  「原來是個挖穴盜墓的,也沒盜著什麼,這兩宗小玩意兒留下,人給放了罷!」

  這官兒也是個不識貨的粗人,說放就把鄔矮鬼給放掉了,他並沒看重那隻藍色的小膽瓶,卻覺得那隻碧玉猴兒怪好玩的,就貼身佩著它玩兒。玉這玩意兒邪得很,哪怕是一等的通靈玉,也要用汗水餵養著它,尤其是經人一輩子養過,進了棺再出土的玉器,叫做再生玉,是再名貴不過的東西。這玉猴兒原是一方活玉,在棺裏睡著很多年,一經吸了生人的汗水,立時就活了。

  活玉是不難辨認的,誰要用手揑著那隻玉猴兒,對著太陽一照看,就會在玉裏看見一隻活猴兒的影子,手和腳都會動彈。

  這官兒仍然不懂得活玉有什麼好處,祇覺得稀奇好玩罷了;那時馬隊駐紮在城裏,他常常解下那隻玉猴兒給人瞧看。過了不久,鄉下鬧土匪,這班馬隊奉令下鄉清剿,在西河口開火打起仗來,一粒流彈射中了那官兒的大腿,他本身出乎意外的竟沒帶傷,可是那隻玉猴兒的大腿上卻裂了紋,有人說:活玉能護身,解人的災厄,這隻玉猴兒,就曾經解過人的災厄。

  「後來,我花了十塊大洋在思古堂這家古物店裡買了它。」爹跟自己說:「這是那官兒賭輸了錢賣掉的,因為有人告訴他:碧玉猴兒死了,變成死玉,就不值多少錢了!但我看出這隻猴兒並沒死,祇是帶了傷,要是能覓著那隻藍色的養玉瓶。把它放在瓶裡泡上一夜,它的傷就會好了……」

  記得自己曾問過爹:

  「您怎知那隻藍色的小膽瓶就是養玉瓶呢?」

  爹叼著烟桿兒,呵呵的笑起來:

  「仲甫,你不知為這事,我花了多少精神查考過;你想想,那位陳老爺子既是一生嗜好蒐羅珍玩古物的人,臨死前自選陪葬的東西,哪有不是寶物的道理?……我查考那隻瓶的來歷,應該就是那隻養玉瓶,陳家祖墳被挖後,他的子孫遞狀追訴過,為這隻寶瓶,還懸過賞呢。」

  荒謬無稽,可不是?爹可就有這麼一種超常的耐性兒,才能夠蒐集到若干難得的珍玩古物。袁仲甫懂得上一代人的習尚,也正是那種承平社會裡的習尚,差不多的人家,都有著蒐集珍玩古物的癖好,不過在程度上,各有深淺不同罷了。

  自己來逛這座遠近知名的古物市場,倒沒存什麼覓著寶物的念頭,祇是隨意走走,想買些精緻些而價錢又不昂貴的小擺設,練練自己鑑賞的眼力。

  袁仲甫抱著這份閒情,瀏覽了好幾家頗具規模的鋪子,在一種近乎曖昧的黯光裡,背著手踱來踱去。摺扇兒在手上霍的展開,又一摺一摺的收攏。忽然他覺得自己在童年時沉迷於那些古老的傳說,把這座古物市場幻想成一座列滿稀世珍玩的寶庫,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因為這些像地穴般的古物鋪裡陳列著的所謂古董,多半是些粗劣的仿古的假貨。

  「這哪兒能叫古物店呢?」袁仲甫自言自語的嘆著說:「索性叫做仿古店,還名符其實些……」

  「小哥兒,你倒是個識家。」另一個穿長衫,模樣兒很斯文的中年人搭嘴說:「在這種交易買賣的地方,一向是沒有好貨色的,就是有,遇不上識貨的,一樣不肯出大價錢。」

  「您說的是,說的是!」集聖堂的老闆笑著說:「正因為一般人有看重珍玩古物的時尚,所以附庸風雅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年頭變得不同了……一般以行家自命的人,實在都是些不識貨的外行,他們逛慈雲寺市場,祇是要貪圖便宜,三文不到兩文的,隨手買些膺品回去瞎充門面,即使是土財主、暴發戶,也想擺設些古物,添點兒書禮世家的氣味。我們這些店鋪,一向是靠主顧吃飯的,這些半瓶不滿的主顧要的是假貨,我們只好賣假貨,就有一兩件真正珍貴的好古玩,一時兩時也休想賣得出去,不賣假貨,嘴就得吊在牆上吃不成飯了!」

  袁仲甫一連逛了好幾家,那些以識貨知名的古物商,都說的是一樣的話。到最後,連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也不禁慨嘆起來,自言自語的說:

  「嗨,時尚當真有這麼沉重法兒,直把人的脊梁骨全給壓彎了!慈雲寺古物市場,可不是名存實亡怎麼地?!十家有九家全賣假貨,只為了混嘴,就昧著良心,胡亂的騙人!」

  他這樣的看著逛著,眼看就到了街尾,竟沒發現一家有一兩宗真正的古物,不禁有些灰起心來,買妥了的烟葉兒,都還在田裡沒有收割,要等收割了晒乾、打捆、裝船,自己才能動身回去;自己原打算在這座古物市場上,消磨過一個來月客地時光的,誰知慈雲寺市場祇是一塊虛有其表的招牌,逛了一趟之後,倒盡胃口,下一趟根本不想再來了。

  剛剛一路逛過來,但凡略有名氣的鋪子,自己都曾進去仔細瀏覽過,如今只賸得街尾一家了。這是一家古老灰黯的窄門面小鋪兒,談不上規模,甚至門上連塊招牌也沒有,門裡邊的木椅上,坐著個翹鬍子老頭兒,用一柄芭蕉扇子蒙在臉上,後腦勺頂著牆,半歪著頭假寐,嘴角邊拖出一縷黏涎,滴在他的花白鬍子上。

  袁仲甫本待掉頭回去,忽然想起「行百里者半九十」這句老話來,心裏盤算道:既已逛到門口了,又沒有急事在身,何必省這一步?好歹還是進去瞧瞧罷。

  他走進店門時,腳步聲把那老頭兒驚醒了,拿開遮在臉上的扇子,斜乜了袁仲甫一眼,仍然沒有開口說話,彷彿沒瞧著客人進店那樣,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他的芭蕉扇子,搖不上三五下,兩眼可又闔上了。

  袁仲甫沒介意,也沒找著那老頭兒說什麼,仍背著手,掂動著摺扇,出神的瀏覽著店裏陳設的物件。這家店鋪初進門的那一段比較陰黯,中段接上了屋頂天窗上瀉下的天光,反而比較清晰些,他看著那幾隻古舊的紫檀木的大貨櫥,木面都泛出黑褐的顏色,曖昧不清的使人猜不出它們究竟有多老的年歲?……貨櫥裏陳列著的一些物件,也都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一望而知是經年沒人整理擦拭的了。

  那邊陳列著一隻巨大的紫色木魚,一尊白磁的送子觀音神像,一座小巧的檀木架上,立著一組連鎖的玉雕:一尊凸額的扶杖壽星,一雙白鶴,一棵盤蓋的蒼松,非但玉質細緻,雕工也夠神奇,真算得是一等的貨色。再過去,一座木托兒上立著一隻小小的藍色碎磁膽瓶,那膽瓶的碎紋、磁質、模式,都透著古拙的樣子,越端詳,越有一番古意。

  「這玉雕倒是難得,」袁仲甫讚嘆著說:「不知要討多少價錢?」

  「嘿嘿嘿,」老頭兒又搧動扇子,仍然閉著眼,笑說:「您踏進這爿鋪子就該知道,我這兒的東西,一向沒有一定的價錢,您要愛上哪一宗物事,看它該值幾個錢,您就出幾個錢,愛出多少錢在您,賣與不賣在我,每成一宗交易,都須得兩相樂意,這好比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鈎,您自己酌量著出價罷。」

  一聽這番話,袁仲甫倒抽了一口冷氣,蒐羅古物這檔子事,難就難在這裏,一般嗜好收藏的行家走進古董鋪兒,總希望店鋪裡先標明價錢,寶物是無價的,出價若干,該是第一難題。如果這玉雕是仿古仿得到家的假貨,自己一時看走了眼,出了極高的價錢,日後被人品評起來,就成了笑柄,人會說:大鑑賞家,大收藏家袁克紹紹老,竟會生出這麼一個沒眼力的寶貝兒子。自己年輕識淺,也許還有支吾的餘地,但做爹的臉面總會受損傷。

  反過來說,如果這玉雕確是真貨,源出青田,自己卻吝於錢財,荒乎其唐的出了低價,甭說旁人會把你看扁,就是眼前這個怪老頭兒,也會把你當成飯桶蒲包,這麼一來,逼得自己不得不慎重考量了。

  「那……那我得仔細的瞧瞧再說了!」

  「您儘瞧,」老頭兒說:「瞧整天都成,瞧是不用拿錢的。」說著,竟又把芭蕉扇兒蓋到臉上去。

  那小小的古玩鋪兒實在沒有多大的地方,可是在識貨的袁仲甫的眼裡,不啻是一個廣闊無邊的世界。單祇是眼前這一架古玩,他雙腳沒動,就看了好半晌,架上所陳列的數十宗物件,越看越覺得迷人,幾乎是件件都有特出的地方,半晌的時間,也只能說是走馬觀花罷了。

  「真是奇怪了?!」他又禁不住的自言自語說:「多少有名的店鋪,倒沒見著這些貨色,這兒有了這些古物,卻又沒人來光顧?」

  「那些人哪是買古物?」老頭兒的聲音從扇面下邊傳出來說:「他們只認得門面和招牌,十有八九是不識真貨的睜眼瞎子,我懶得跟他們枉費唇舌!」

  袁仲甫朝那邊望了望,那老頭兒連臉上的扇子也沒有拿開,不知他是醒著還是睡著,說完話一眨眼功夫,他可又打起了鼾來。

  真是個老怪物。袁仲甫暗想著。

  「我說,老爹,我既來這一趟,不能空手回去,」袁仲甫放大聲音說:「我得買點兒什麼帶回去。」

  「廢話,」老頭兒說:「買不買是您的事,我又沒強著您買,用得著跟我說這麼多?」

  老頭兒說話太不客氣,雖在語音上沒有明顯的頂撞的味道,可是語意沖得很,袁仲甫吃他沖得一楞一楞的,一時竟答不出話來。

  「您要買個什麼?」老頭兒兜轉了一句說。

  袁仲甫摸摸口袋,袋裏一時沒帶出多少錢,心想,大件的古玩買不起,先帶回一宗小件的罷。他又舉頭在櫥裡逡巡著,一眼看著了那隻藍色的小膽瓶兒,就說:

  「這隻小膽瓶是什麼價錢?」

  「沒有價錢,--我早說過了。」

  「您好歹說個價錢,買不買在我,我不還價就是了!」袁仲甫認真的說。

  「嗯,」老頭兒這才拿開臉上的扇子,坐起身來,瞅著袁仲甫,點頭說:「這話倒說得爽快,像是個買古物的樣子,您就拿這個數罷!」

  說著,他伸出一個指頭來。

  這個指頭一伸不打緊,可把袁仲甫嚇了一跳,誰知他這個指頭表示是多少錢來?!也許是大洋一千,也許是大洋一萬,這可真是漫天討價呀!

  「您說是多少?」袁仲甫故作不知,又補問了一句。

  「小意思,」老頭兒:「只要一塊錢,丟一塊錢在這兒,東西就是您的了。」

  袁仲甫噓出一口氣來,並沒因這藍色的小膽瓶太便宜高興,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看上去,這個怪裡怪氣的老頭兒,既然能開設這爿古物鋪,對於各種古物,就不至於外行;不錯,珍玩古物無價也是事實,但凡是真正的古物,討價還價之間,總不至太離譜兒,這隻膽瓶若真是古貨,老頭兒怎會祇要一塊錢?想來還是自己眼力太淺,錯把土窰燒出的仿古貨當成古董了。

  一塊錢的玩意兒,不買也罷。

  這樣一轉念頭,就搖著扇子踱出鋪門。

  袁仲甫沒買什麼,那老頭兒果真不強著人,恁話沒說,就由他逕自走了。袁仲甫逛了一趟街,到頭來仍然空著兩手,心裡總覺得不甚愜意,一路上胡亂思想著,忽然他想起來,一塊錢實在不算一回事兒,就算那隻藍色的小膽瓶是宗土窯燒的仿古貨罷,白花一塊錢,也不能算是虧了自己,從腳下折回去,不算太遠,何不折回身去,丟一塊錢把它買了來,只當閒消遣就是了!

  又這樣一轉念頭,真的就折了回來。

  不一會兒功夫,又踱至那家鋪子門口,朝鋪子裏一看,見那老頭兒還在那張木椅上睡著,便說:

  「老爹,我來買那隻藍色的小膽瓶來了!」

  那老頭兒翻眼望望他,彷彿從來沒見過的樣子說:

  「您愛買什麼就買罷。」

  袁仲甫從衣袋裡揑出一塊錢來,遞給那老頭兒說:

  「煩您把那隻瓶……包紮一下。」

  「哪隻瓶?」

  「就是剛才的那一隻。」

  老頭兒把袁仲甫丟下的錢推開說:

  「這一塊錢是什麼意思?」

  「咦,這是您剛才……」

  「不要說剛才,」老頭兒攔住他的話頭兒說:「我這兒做任何交易,只講現在,不論剛才。剛才我說那隻瓶子賣一塊錢,您要丟一塊錢,瓶子早就是您的了,就因著剛才您沒買,現在您轉回來,就不能再談剛才了。」

  「噯,老爹,話不是這麼說,」袁仲甫有些慍於形色說:「做生意,最要講信用,您剛才明明祇要一塊錢,我如今就出一塊,並沒還您的價錢呀!」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老頭兒說:「您可不能把它混為一談,反過頭來責怪我沒信用?!剛才您是隨口問問,我是隨口說個價錢,您剛才要是丟了錢,我反悔了不賣,您可責備我沒信用,您一腳跨出店門,那隻膽瓶可就漲了價了,現在您要買,得按現在的價錢!」

  「我倒不是爭價錢,」袁仲甫說:「我爭的是道理,您能說出漲價的道理來,我就願按現在的價錢買。」

  「您要聽道理嗎?」老頭兒笑笑說:「珍玩古物這一門子交易,價錢一向是沒準的,那得看是什麼人來買?比如那隻膽瓶罷,那麼小小的一隻碎磁的玩意兒,既不好看,又不好玩,給一般人說價,說一塊錢,人家也許嫌太貴了,花一塊錢買了這隻玻璃貨去,壓根兒派不上用場,所以我討您一個起碼的價錢,您要肯買?表示您買它多少有點兒用場,不虧那一塊錢,不買?表示您那一塊錢比這隻膽瓶的份量重,當時如何處斷,全是您自己的事情,我沒多說一個字,是不是呢?……等您出門去又轉回來,光景又不一樣了,您既能轉回來,在我眼裡看,表示這隻瓶子在您心眼兒裡確有些份量,或許您是個癖好古物的人,貨賣識家,所以我這瓶子賣給您要漲價。」

  「不錯,」袁仲甫說:「您說的有些道理,您說現在這瓶子要賣多少錢罷?--兩塊錢,加一倍,加一倍總該夠了罷?!」

  「嘿嘿,」老頭兒笑起來說:「沖著您這樣的客人,我真心瞧得起您的話,您多看一眼,我就該多收您兩塊錢的了!」

  「老爹您倒會說笑。」

  「不不不,」老頭兒說:「我講的是正經話。」

  「我問的更正經,」袁仲甫耐住性子說:「您說您這隻膽瓶,現在要我出多少錢罷?」

  老頭兒沒說話,笑瞇瞇的一伸手,這回伸的不是一兩隻指頭,卻是一隻五指齊伸的巴掌。

  「敢情是五塊大洋?」袁仲甫說。

  「好說,」老頭兒晃晃巴掌說:「請您再加倍。」

  「五十塊錢!」袁仲甫訝叫說:「老爹,容我說得坦直些兒,您的心未免太黑了,五十塊錢,能買得兩條牛呢!您的祇是一隻小小膽瓶呀!」

  「那您就留著錢去買牛罷!」老頭兒收回巴掌說:「我又沒強著您買這隻膽瓶,我開了一輩子古玩鋪兒,霸道生意,從沒做過。」

  「五十塊錢?五……十塊……錢……未免太貴了……」

  「嫌貴您就到別處去買去。」

  「我祇是自說自話。」袁仲甫說。

  「我也祇是自言自語……」老頭兒說。

  「那我得再仔細看看。」袁仲甫說。

  「我可沒說不讓您看。」老頭兒說:「只要您不出這店門,五十塊錢,我決不會再漲價。」

  袁仲甫又踱到櫥窗前面去,仔細把那隻藍色的膽瓶看了又看,憑他鑑別古物的知識,從這隻膽瓶的形像、磁質、紋理、釉色,各方面去推敲,斷定它即使不是寶物,也該是宋代以上的產品,現今的一些磁窰,決計燒不出來的。五十塊錢不能算貴,有心想買下它,又覺得這老頭兒太氣勢凌人,不如先轉回去吃頓午飯,只作不買他的,煞煞他的氣燄,等到晚涼時,再來跟他論價錢,他們做這門生意的人,總要吃飯,決沒有放著東西不賣的道理。

  想著,就轉了出來,跟老頭兒說:

  「價錢太貴,我得好生想想,您要是肯讓十塊,四十塊錢,我就立時買了。」

  「這兒沒價還。」老頭兒說:「一句話說絕了,--五十塊就是五十塊,差一文,不賣。」

  袁仲甫真是憋了一肚子氣出門的,回到歇處的客棧裡,用完了午飯,還獨自憑窗悶了半晌,不是嗎?偌大的一座慈雲寺古物市場,那些亮著大招牌的店鋪,十有八九都是賣假貨混嘴的,見了顧主進門,恨不得把那些半瓶醋的客人頂在頭上,獨有這家沒招牌的店鋪裡有一兩宗略為看得的貨色,又不該自以為奇貨可居,把識貨的拉來當馬騎?!即算是古物,不買它也罷。

  不過,立時又想起爹勸誡的言語來:

  「蒐集古物,好比求隱訪賢,沒有三顧茅廬的耐心是不能成事的。年輕人,心氣浮,愛爭勝,正要藉著蒐集古物養養氣,日後遇上旁的事情,也許就不會任性了……仲甫,你該把我這番言語,好生記著。」

  袁仲甫把爹的話重溫了幾遍,也就心氣平和起來,草草的抹了一把臉,又搖著扇子,沿街逛到這家古玩鋪裏來。這一回,老遠見著那個老頭兒,就雙手抱著摺扇兒,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說:

  「老爹,我回去想了又想,實在不該還您開出的價錢,我不是行家,卻是真心真意的喜歡古玩,這回從南方到貴地來辦事情,手邊帶的餘錢不多,您就看我這番誠心的份上,略讓個三五塊錢,成了交罷。」

  「您說什麼?」老頭兒說:「我沒聽見。」

  「我……我這是三顧茅廬來了。」袁仲甫說。

  「不敢當。」老頭兒說:「這兒可沒有諸葛亮。」

  「我……我是說那隻膽瓶……」

  「那隻膽瓶嚒?」老頭兒說:「我倒願意少算你一半價錢,你只要出兩百塊大洋,就拿了去罷。」

  「您?您?!您敢情又開了玩笑了?」

  老頭兒冷著臉說:

  「不開玩笑,如今它價錢是四百大洋,不還價算兩百,您一開口還價,它就是四百,再還,就是五百,您可先記著這一點--越還價,價錢越高。」

  「您可是欺侮人?」

  「不欺侮人。」老頭兒說。

  「兩百塊錢,能買得五匹好馬。」

  「只要您喜歡,我就勸您去買馬。」

  袁仲甫直被面前的這個老怪物給難住了,一時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算自己聽了爹的言語,耐住了火性,為著這隻小小膽瓶兒,來它個三顧茅廬罷,想當年劉玄德也不至於忍受這種窘境!

  「一宗索價兩百塊錢的東西,總該有一些來歷了?!」袁仲甫祇好引開話題說。

  「沒有來歷。」老頭兒斬釘削鐵的說:「兩百塊錢,一隻沒來歷的膽瓶,買?還是不買?我沒功夫跟您窮繞彎兒。」

  「您甭忘記,剛才……剛才……。」

  「甭論剛才,剛才早已過去了。」

  袁仲甫著急的抓了抓頭,來回的踱動著。

  老頭兒豁開白布小褂兒,露出凸凸的肚子,用芭蕉扇兒,叭噠叭噠的朝肚皮上打著。

  天到黃昏時分了,滿天紅燦燦的晚霞,火一般的燒著,這條窄窄的石板街,街那邊,無數繁燈迎著霞光輝耀起來,只有這爿店鋪裡沒有燃燈,黑黝黝的,彷彿是一座遠古的地穴。

  「您最好快點兒打主意,」老頭兒低聲的催促說:「再過一會兒,我就得關店門了。」

  「您能擔保它是真貨嚒?假如它是真貨,兩百塊錢,我硬著頭皮買了!」袁仲甫咬著牙說。

  事實上也是如此,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突兀,從一塊到五十塊,從五十塊到兩百塊,幾乎磨盡了這年輕人所有的耐性,兩百塊大洋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假如花許多錢下去,買著的祇是一隻仿古的假貨,那真慘得不堪設想啦!明知那老頭兒不愛聽這種問話,情勢逼得自己非問不可,便這樣吞吞吐吐,無可奈何的問了出來。

  「您這話問得實在欠學問!」老頭兒說。

  「承您點撥,」袁仲甫說:「您要換處在我的地位,又該怎樣呢?」

  「貨色真假,不是靠人嘴上說的,」老頭兒說,語音有些變得溫和起來:「商場上的習慣如此,全都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世上賣瓜哪有不說瓜甜的?!甜不甜,有瓜在,真不真,有貨在,捨了貨色去問人,輕易的聽信人言,到頭上,沒有不受騙的。」

  「您的意思是--?」

  「嘿嘿,意思很明白--甭問我,您自己看貨就得了!」老頭兒笑著說:「這膽瓶值不值得兩百塊錢,全靠您自己的眼力,您信不過貨色,又何必問我?」

  「那,那,」袁仲甫吶吶的說:「那我得再仔細瞧瞧,雖說我白天已經看過兩次了。」

  「好,我掌起燈來,您儘瞧。」老頭兒說。

  袁仲甫就著燈光,取下那隻瓶兒,反覆的把玩著。溽暑天的晚上,沒有一絲兒風,屋裏悶鬱不堪,熱得像合了扇兒的蒸籠,無數蚊蚋,也麕集在屋角裡,嗡嗡的嚷熱,連站在燈前不停的打著扇子的老頭兒,肚皮上也凝了一片汗水。

  說也奇,當袁仲甫雙手捧著那隻膽瓶兒時,發現它觸手沁寒,瓶身冷得像一塊冰凍似的,自己的一身熱汗,一剎都消了,如果不是千百年前的古磁,決不會有這種奇異的力量,至少他可以斷定這隻小小的藍色膽瓶,是經過若干年月深埋在地下,汲取過地泉的陰寒之氣的。

  但他並不單單相信這種直感的判別,爹曾不止一次的告誡過自己;鑑別古物是多方面的功夫,主要的是搜尋證據,尤其是歷史證據。像鑑別一幅古畫罷,你得從紙質、絹質、條幅或橫幅的款式、畫風、筆意、落款、題署、印鑑、泥印色澤,逐步追溯上去,跟歷史情境何處吻合?何處差異?從而冷靜判定它的真偽。如果鑑別陶瓷古物,得先弄清楚陶瓷產生的年代,弄清楚歷代著名磁窰產品的不同特色,不同的燒製方法和過程,多觀賞各種古遠年代的陶瓷產品,精心辨別它的形象、款式、磁質、紋理、釉釆,心越虛,理越明,直感判斷只能當著一付藥引兒,用的多了,就會壞事的。

  他就著燈光,不厭其詳的把玩著那隻小小的藍色膽瓶,壓根兒把站在他身邊的老頭兒也給忘了。從瓶裡察看至瓶外,從瓶口察看至瓶底,又四方旋轉著,察看瓶身有沒有一絲破損的地方,最後,他多次用手指敲彈著,細聽它發出來的音質,藉以幫助他準確的判定原胚的土質。

  老頭兒似乎比他更有耐心,儘管悶熱裹住他肥碩的身體,他卻連扇子也不打了,當年輕的袁仲甫目不轉睛的察看膽瓶的時刻,他卻也目不轉睛的察看著這個年輕人的眼眉和神態。

  「這膽瓶我照價買了!」袁仲甫足足花去半個時辰看過膽瓶之後,喘出一口氣說:「至少,我覺得它確值兩百塊錢。」

  「嘿嘿嘿嘿,」老頭兒捧著肚子大笑說:「這可是周瑜打了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捱,話是您自己說的,夠認真,也夠爽快,我有多年沒做過這樣爽快的交易了!這麼著,單憑您這句中聽的話,我減價五十,您只消點數出大洋一百五,這瓶子就是您的了!」

  袁仲甫瞇了一瞇眼,又衝著對方說:

  「老爹,一百五十塊錢,買您一隻原是無價的養玉瓶,您不覺得吃了虧嗎?!」

  老頭兒原本是笑著的,一聽到養玉瓶這三個字,不由驚起一臉詫異的神情,把頰邊的笑容都僵固在那兒,過了一陣兒,才緩緩的說:

  「吃虧不吃虧,那得看買主是什麼人,我相信,這膽瓶以一百五十塊錢賣給您,吃虧的也許不是我!」

  「難道會是我?」

  「不敢說。」老頭兒說:「您是客人,我不該說這話,這玉瓶究竟是不是養玉瓶,只怕連當今的大家,像紹老那樣的人,都不敢輕率論定,您年紀輕輕的敢說這話,勇氣是夠了,也許太過自信了罷?」

  袁仲甫一聽這老頭兒出口竟提起爹的名字,臉上不禁紅了一紅說:

  「您說過,人總要盡力相信自己,不管如何,這隻膽瓶我決意照價買它就是了。」

  「好!」老頭兒說:「就看著您這份勇氣,我再自願減價五十,照一百大洋成交!」

  「對不住,」袁仲甫從衣袋裡取出十塊大洋來說:「我出門倉促,身邊帶的錢不夠數兒,好在我就下榻在碼頭邊的順安客棧裡,離這兒不遠,我想麻煩您一下,帶著這隻瓶兒,跟我一道兒去取錢。」

  「也對不住,」老頭兒說:「您看我這條腿罷!--我是個跛腳的人。」

  「那,這樣也成,」袁仲甫說:「容我先放十塊錢在這兒做定錢,不足的款數,我自去拿來補上。」

  「不成,不成!」老頭兒說:「我做交易,一向有個怪脾性,兩相情願的說要了,就爽爽快快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古物比不得旁的貨物,都祇是這一宗,萬一出了岔兒,替不得的!如今,錢是您的錢,貨是我的貨,我不能先收您的錢,萬一您一腳踏出門,我卻把瓶子給打碎,那時豈不是有了麻煩?」

  「我放錢的意思是--您甭再漲價了!」

  「價可以不漲,錢卻不能先收。」

  「您不收,我也放在這兒。」袁仲甫說。

  「您自己放的,我可沒收!」老頭兒叫喊說。

  「我去了就來!」袁仲甫丟下餞,轉身就奔出去了。

  等他回到客棧,匆匆的揣足了錢再轉回店鋪裡來時,一項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他目瞪口呆,原來那老頭兒果真在他離開的這一剎功夫,失手把那隻小小的藍色膽瓶打碎了!他正端著那盞燈,蹲在地上撿拾那一堆碎瓶碴兒呢!明明看著自己來了,還若無其事的照撿那些沒用的碎片兒,連頭都沒有抬。

  袁仲甫來時走得太急促,進店後,仍自噓噓的喘著氣,一瞅見這光景,又急又惱,除去連連跺足外,更加說不出話來。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兒?就為著這隻膽瓶,三番五次的奔走著,費了一整天的唇舌,定錢也付了,價款也取來了,瓶子卻跌成碎磁片兒了!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碎了!」老頭兒說。

  「我是付了定洋的,老爹。」

  「您的錢還在桌上,我並沒收你的,碎是碎的我的瓶兒,跟你沒什麼相干!」老頭兒說:「就是這些碎片兒,我照樣討價一百塊大洋,你要是想要它,丟下錢來,我把它包妥了您拿走,算您討了便宜。」

  「碎磁片也要一百塊錢?」袁仲甫跳說:「您明明是在欺侮人。」

  「我可沒強著您買它呀!」老頭兒說:「就是這些碎磁片兒,我就開價一百塊錢,單問您買是不買?您買,您就拿去,您不買,明天我就開價大洋一千,信不信由您!……這是對一般行家,要是遇上袁克紹,嘿嘿,我得向他開價一萬呢!」

  「您相信紹老他肯花一萬塊錢買您這些碎片兒嗎?」袁仲甫說。

  「我當然相信!」老頭兒說。

  「好罷!」袁仲甫暗自咬著牙說:「這兒是一百塊錢,碎片兒是我的了!」

  「不錯,」老頭兒收了錢,把一包碎磁片兒交在袁仲甫的手上說:「不錯,年輕人,咱們一筆交易總算做成了。我真弄不懂,你花這一百塊錢,買了這些碎片兒回去,能有什麼用呢?」

  「我也弄不懂。」袁仲甫說:「我得先問問您,為什麼您賣給紹老一萬塊錢的碎瓶兒,肯以一百塊錢賣給我呢?」

  「我佩服您的耐性兒了!」老頭兒說:「您年紀還輕著,依我看,您還沒有廿歲,就有了這種學養,這種眼力,我敢斷定,若干年後,您蒐集和鑑賞古物的聲名,更會在紹老之上,貨賣識家,我不能在乎錢多錢少了,可是,您花一百塊錢,買去的只是碎片兒,假如這碎片兒到了紹老的手裡,它仍會把它變成一隻養玉瓶的。」

  「原來是這樣的?」袁仲甫說。

  「本來就是這樣。」老頭兒說:「所以我說,您雖祇花一百塊錢,在我看來,卻比紹老花一萬塊錢,更夠爽快,更夠大方!」

  「您這麼說來,我算是替我爹省了九千九百塊錢了?」袁仲甫笑吟吟的說。

  「你爹?」老頭兒瞪大兩眼說:「您的令尊是誰?」

  「就是您說的那個紹老!」

  老頭兒伸著頭,舉著燈,把袁仲甫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揉眼說;

  「算我老眼昏花了,您識出了我的瓶,我卻沒認出您是誰來。早知道,這包碎瓶片兒,我該開價一萬的。」

  「可惜您祇開價一百塊錢。」

  「您真的是紹老的兒子?」老頭兒說。

  「不錯。我叫袁仲甫。」

  「您就住在順安客棧?」

  「是的。我來收烟葉兒的。」袁仲甫說:「我爹叫我有空走走慈雲寺古物市場,練練眼力。」

  「好。」老頭兒點著頭說:「您去罷。」

  袁仲甫挾了那包打碎了的瓶兒,別過那老頭兒,一路走回客棧裡來,晚鈑也沒有心思吃了,關起房門,挑亮了燈,打開那個紙包,獨自看著那些碎片兒發楞,他把這一天買瓶的經過,細細的回味著,彷彿全是真實的事,又彷彿祇是做了一場奇幻的夢。

  一直到目前為止,他仍然不敢說花了一百塊錢,買著的是真的養玉瓶呢?還是一堆沒用的碎片呢?至少,他知道這一百塊錢沒有白花,這使自己從那老頭兒那裡,學到了很多難以言宣的東西,它們似乎比寶瓶更加可貴,它們是一種人生的穎悟,卻不是什麼道理。

  正楞著,忽然聽見有人咚咚的敲門。

  他走過去,打開門來,進來的恰是那間古物鋪裡的跛腳老頭兒,脅下挾著個紙包,手裏扶著一根拐杖。

  「啊,老爹,是您。」他說。

  老頭兒點點頭,兀自喘息著,瞧他走動時一跛一拐的,那付吃力的樣子,虧得他能掙著爬上客棧的窄梯子。

  「您去著茶房燒些米湯來。」老頭兒說了:「讓我還您一隻完整的膽瓶吧!--這兒是一百塊錢,我回去想了想,還是不能收您的。」

  「為什麼呢?老爹。」袁仲甫沒頭沒腦的問說。

  「不為什麼。」老頭兒兩眼閃著光:「您回去,見著紹老,煩跟他說一聲,這隻稀世的養玉瓶,我是一文不取奉送給他了,慶賀他有這麼一個使我佩服的兒子。--我以為除了紹老本人,再沒人能識得這隻瓶的,直到遇上您,我才知道我錯了!」

  袁仲甫叫他說紅了臉,不安的說:

  「實跟老爹您說,我實在不識得什麼養玉瓶,祇是早年常聽爹提起它,講過它的故事罷了。」

  「難得您有張良拾履的那種耐性,」老頭兒說:「我不是黃石公,沒有兵書好傳給您,奉送這隻養玉瓶,權算是聊盡一番心意吧!」

  「燒米湯做什麼呢?」

  「您先著茶房燒了來再說吧!」老頭兒說。

  袁仲甫著茶房去燒米湯,不一會兒,茶房燒了一盆熱熱的米湯來,就見那老頭兒把那包膽瓶的碎磁片兒傾進米湯裡面去,一塊一塊的拼合,前後不到一個時辰,竟從米湯裡托出一隻完整的碎磁瓶兒來了。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兒?老爹。」

  「我必得告訴您,」老頭兒說:「在這天底下,唯有一隻瓶兒,原是九九八十一塊碎片兒拼成的,用米湯就能黏得起來,它的本質不是磁,卻是石,那隻瓶兒就是你爹覓求多年的這隻養玉瓶,如今,它是您的了!……剛才是我去用苦醋浸解了它,試驗您的耐心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您有這種超常的修養,--花一百塊大洋,願買一包碎片回來,讓我受到了『目中無人』應得的教訓,古人說:後生可畏,這句話仍然是千古流傳,顛撲不破的,我該走…了……」

  袁仲甫從怔忡裡醒轉時,那老頭兒已經走了,一百塊大洋,原封不動的放置在桌角上,那隻藍色的寶瓶靜立在燈光裏,說明剛才的一切,絕不是夢境……

  荒謬無稽可不是?

  但當我在童年期初初聽取它時,一直以為它是真實的,一直到如今,我也沒覺得這故事有什麼荒唐的地方。至少至少,它總算教化了、啟迪了我,我祇是喜歡這故事的本身,卻不願解釋其中的道理。

  道理也許是一盆苦醋,會把這寶瓶的故事化解成沒用的碎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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