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3, 2012

司馬中原 路客與刀客 朝觀發家



朝觀發家

過了靈河,你就會在一片比攤開的巴掌還平坦的青沙地上,看見遠近知名的王家沙莊,人們提到它時,不叫它王家沙莊,都管它叫朝觀太爺家。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加農大伯講說過朝觀太爺的故事了,朝觀太爺究竟是王家沙莊的幾世祖?我也弄不清楚,傳說這莊子,就在他手上建起來的。

住在沙莊的朝觀太爺的子孫們,沒有一家不是富戶,單說田地,就有好幾百頃全姓王,照理說,這一族裡該出些讀書人,在前朝應科舉,好歹也替王姓宗祠前掙得一兩根旗桿。(*清制,有了相當功名的,才能豎旗桿。)說來也怪得很,王家這一族,沒人肯去爭那功名,他們幹的是一個世代相傳的行業,在鎮上設匾,開糧食行,再不然,就是養些牲口,當驢馱販子,走道販糧。

開糧行也不稀奇,稀奇的是王家做買賣一向不要賺錢,祇要賠本。你若不信,看看他們進糧和出糧的斗就曉得了,他們進糧的斗是小斗,一斗就是一斗,出糧的斗是大斗,一斗合一斗二升,進出的行價是一樣的,那就是說,每賣一斗糧,要倒貼兩升糧出去,地方上官稱王家糧行的斗叫王大斗。

故事就從這大斗上面引出來的。

當年的王朝觀,諢名就叫王大斗。

加農大伯說,那時王朝觀還是個十六七歲的窮小子,一年鬧大荒,父母都餓死了,他一個人流落到鎮上討乞,一個糧行老闆看著了,跟他說:

「你叫什麼名兒?」

「我叫王朝觀。」小乞兒說。

「嗨,」糧行老闆說:「年輕輕的小伙子,站著比人高,睡著比人長,腰圓胳膊粗的,什麼事情不好幹?偏要幹這沒出息的行當--沿街討飯來?」

「沒……沒辦法呀,老爹,」王朝觀說:「北地鬧大荒,我爹我娘全死了,我一個人,舉目無親,流落到這兒來,沒誰認得我,我也不認得誰,就想找份勞苦活兒幹幹,也沒人要我呀!」

「這樣的?!」糧行老闆說:「那你就甭討飯了,到我的糧行當個夥計去,記賬你不行,掌斗總行。」

於是乎,王朝觀就在這糧行裡當起掌斗的夥計來了。偏巧那年四鄉欠收成,糧食交易看好,行情也看漲,到鎮上來買糧延命的,都是些貧苦人。王朝觀糶糧給他們,全都糶了個圓頂兒的滿斗,算來每斗要多糶一升糧。

一日兩,兩日三的,四鄉的受惠人傳揚出去,都說這家糧行的斗大,全到這家來買糧了。

糧行老闆起先樂得哈哈笑,以為自己行裡生意好,一定有大錢可賺了,誰知把賬盤了又盤,生意越好,賠的錢越多,就惱火說:

「怪哉了?!怪哉了?!天下哪有這種事情?賬目核算過,明明白白的,沒錯一點兒,哪會有倒賠的道理?這……這它媽的真是有鬼!」

可是當他看到小夥計王朝觀是這樣糶糧時,他說:

「好呀,王朝觀,當初你沿門討飯,是我給你一碗飯吃的,你的良心哪去了?像你這樣糶糧,再糶下去,不但要賠斷了我的筋,只怕會把我的老婆兒女全糶出去呢!你忍心罷?」

「不不不。」王朝觀傻氣的說:「我媽當初跟我說:大秤買,小秤賣,閻王說你心腸壞,一旦死到陰曹府,秤勾兒勾你脊梁蓋!--四鄉收成差,人家都來買糧延命,您大方些,也是積德的事兒,論賠,也賠不了幾文錢,不是嗎?」

「你這傻鳥!」糧行老闆說:「積德也要看是怎麼積?像我這生意買賣人,由你這麼積德,只怕先餓死了自己!你走罷,我不用你了。」

「走就走,」王朝觀拍拍屁股說:「您供了我的飯,我替您積了德,誰也不欠誰的。」

離了這家糧行,王朝觀也到別家糧行去過,人家知道他有這個脾氣,誰也不肯用他,他只好憑力氣,替人打短工過日子。

打短工打了一兩年,省吃儉用的積了些錢,王朝觀就打算自己買匹驢子,到遠地販糧來賣,他別著小錢袋去六畜廟前的牲口市場,兜著圈子去看驢。

鎮上的牲口市場很大,半里寬長的一片平場子,一路上,都釘著拴牲口的角樁,拴著許多的牛羊驢馬和攪騷的騾子,也有些肥大的牲口,拴在樹蔭涼底下,一眼看過去,使人有些眼花撩亂的。

傻氣的王朝觀手插在懷裡,掂弄著那隻小錢袋,小錢袋裡的每枚錢,都被他數過幾十遍了,連整的帶零的,共合二兩五錢七分四厘銀子,他沒有買過驢子,也沒買過旁的牲口,壓根兒不知牲口的價錢,傻小子心裡這麼盤算著:我花二兩銀子買匹大青驢,五錢銀子買口袋什物,七分四厘當飯食錢,自己販不起糧食,也能替旁人代運,賺些腳力錢,日子久了,有了本錢,就能自己販糧了。

他一邊算著,一邊在人群裡走來走去的看牲口。

深秋的晴天,太陽光黃燦燦的,牲口市場上擁擠著各形各式的人,各形各式的牲口。牛在哞哞的吼著,羊在咩咩的叫著,騷騾子時刻不安份,踢得毛驢唔昂唔昂的喊苦。有些人袖口接著袖口,在談著神秘的手價,有些人倚在樹根打盹,把寬邊的大竹斗蓬罩在臉上,有些人歪著脖子,扳動牲口的唇蓋查看牙口,指指戳戳,一付內行的樣子,開行的為了佣金,嘴吐白沫兒圓說著交易,嚷報出牲口的好處來。

葉子烟噴香的烟霧在人頭頂上盤旋著……

傻小子王朝觀走到一棵大樹邊,楞楞的站住了,兩眼直直的看著一匹青驢。

「好牲口!」他誇讚說。

「算你有眼力,」驢的主人說:「你看看罷,看看是不要錢的。」他把王朝觀看了兩眼之後,說話就帶半分嘲謔的味道了。

不管橫看豎看,這渾身襤褸的窮小子,也不像是個買牲口的人,的確不像;他的那件白夾褂兒穿成灰的,灰長褲兒又穿成了黑的,渾身上下,打有七八個歪歪扭扭的大補釘、小補釘、方補釘、長補釘和圓補釘,每塊都是不同的顏色,腰上勒著的包頭巾,破了好幾個窟窿,像在老鼠窩裡撿出來的。

「好一匹牲口!」王朝觀沒理會那種嘲謔,他看牲口看呆了,口涎咧咧的半張著嘴。

「看看不要錢。」驢主人又說。

這回他聽見了,瞋了對方一眼說:

「何止是看?!我要買你這匹驢!--找開行的過來談價罷。」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懷裡的小鏈袋搖得叮噹響,表示他有錢,存心要來買驢的。

這一回,驢主人的笑容變得正經了,急忙跑去找了開行的來,那個開行的是個滿臉紅光,頂上冒油的大胖子,笑起來分不出哪是下巴,哪是頸子。

「喝,王大斗,你想來這兒買驢?!」開行的凸著肉聳聳的大肚皮,笑喊著傻小子王朝觀的諢名說:「你懂不懂得看牲口?--我要跟你說,這匹青驢,是今兒市上最好的一匹!算是叫你碰上了!」

「行家說的不錯。」驢主人說:「牠是鎮上酒坊公驢的種,河西董家油坊草驢生的第二胎,好種出好苗,要不是急等著錢用,你以為我捨得賣牠?人說:銅騾子,鐵驢,紙糊的馬,我這匹青驢該是純鋼打成的,兩頭見日,能走一百廿里長路。」

「還經得住像我這樣兩個胖子壓的。」開行的說。

「不。」驢主人說:「三個胖子,牠也照樣馱!」

「你看看牙口就知道,牠才兩歲,沒長得足!」開行的又說。

「就是沒長得足,牠也已高過了騾子,壯過了馬!」驢主人說。

王朝觀繞著那匹青驢,轉來轉去的看了兩個圈兒,那真是一匹使人羡慕的好牲口,軀幹高大,腰臀豐隆,兩耳敏活,兩眼有神,四隻蹄子像黑窰碗一樣,粗看上去簡直像是騾馬。

「我就是要買這樣的一匹驢!」他說:「不知道是什麼價錢?」

「天地良心一句話,」驢主人說:「這牲口值得十五兩銀子,我因為急等錢用,自願殺價,十二兩銀子,不能再少了!」

「不多不多,」開行的說:「還不到半匹馬的價錢,可是,牠卻當得馬使喚。王大斗,我說,這便宜可是讓你給撿著了!」

「我沒那多錢,」王朝觀說:「買賣牲口,有討價,有還價的,我得還還價。」

「瞧你的樣兒傻裡傻氣的,」開行的說:「說出話來,可比鬼還精靈,……我看這樣罷,我居中說個價錢,你也不吃虧,他也不上當,他再讓二兩,你出十兩整數,就把牲口給牽走。怎樣?」

王朝觀眨眨眼,還是那句老話:

「我沒那多錢!」

「嗨,」驢主人抓著後腦殼說:「你究竟要出個什麼樣的價錢?甭吞吞吐吐了,爽快點兒說出來,是多是少,咱們也好商量。」

王朝觀伸出兩個手指頭說:

「我出二兩銀子。」

「你是在開心逗趣罷?」驢主人說。

「二兩銀子,」王朝觀一本正經的說:「多了我就沒有錢了!」

「笑話,」驢主人氣得鬍梢兒直動說:「二兩銀子,還不夠買一條驢腿的呢!」

「老大爺,您甭動火,」王朝觀說:「我總算誠心誠意的出了價,賣不賣由您,驢沒賣成不打緊,您要是氣出病來,我可擔當不起。」

「你去罷,」驢主人說:「我沒精神跟你瞎拉扯,你去買你那二兩銀子的毛驢去罷。」

王朝觀並沒介意對方的搶白,轉臉就走開了;開行的胖子跟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

「大斗,我看你那二兩銀子,是買不著膘壯的牲口的,你不仿到那邊去轉轉,看看有適合的小驢駒兒沒有?買匹脫了奶的小驢駒兒,雖說一時不能用,勤加餵養牠,半年也就長大了。」

「敢情是,」王朝觀說:「我實在急著要買一匹驢呀!我這就去瞧瞧。」

他謝了開行的,走到牲口市場的另一個角落上來,這個角落上拴了好些毛驢和剛脫奶的驢駒兒,王朝觀看中了一匹,正待問價錢,開行的大胖子跟過來說:

「我勸你換匹小點兒的罷,王大斗,你要是祇肯出二兩銀子,你買不到這匹驢駒兒,這些大骨架的驢,一出娘胎,就比毛驢兒大,價錢也昂得多。」

「您多幫幫忙,」王朝觀說:「我祇有這點兒錢,還是打短工積賺來的,大骨架的牲口買不起,買匹毛驢兒總該夠了!」

「那得看是什麼樣的毛驢,」開行的說:「若想挑選好些兒的,少說也得五六兩銀子,你的錢不夠,還得回去再苦一兩年。」

「我買毛驢生的小駒兒總成!」王朝觀說。

「小哥兒,買駒兒不如買老驢可靠。」一個穿黑衫的漢子搭腔說:「你買了駒兒回去,白吃你半年的麩粉草料不幹活,那些錢只得加上算,先就划不來了,驢兒又嬌嫩,最易惹毛病,萬一生病死了,銀錢不是落了水?」

「老驢又有什麼好呢?」王朝觀歪著頭問說。

「嘿,好處可多了,」那人說:「就像我的那匹老黑驢罷,車也拉過,磨也推過,貨也運過,人也騎過,換上軟套索,牠還能耕田地呢!就憑牠學會了的這許多本事,真夠那些又頑又野的小駒兒學兩年的。」

王朝觀眨眨眼,心叫說動了。

「再說,老驢經驗足,幹起活來,不用人操心勞神,」那個人又說:「就像我那匹老黑驢罷,甭說跟牠說話牠聽得懂,丟個眼色給牠,牠一樣看得懂,牠比人更會認路,有一年,我要牠拉車去東村,跟牠一說,上車我就打盹,等車子不動一睜眼,牠停在東村的水井邊,在找人要水喝呢!」

「天底下有這等靈巧的驢?」

「嘿嘿,」那人笑說:「有些笨人,只怕還不如牠呢!要不是我急等著錢用,說什麼也捨不得賣掉牠。」

「你的驢拴在哪兒?」王朝觀興沖沖的說:「我先看看,說不定就要買牠。」

「喏,就在那兒,」賣驢的說:「看不看都是一個樣兒,我是不會哄人的。」

王朝觀走過去看驢,那匹老黑驢比狗大不了好多,卻也長得驢模驢樣的像是一匹驢,兩耳也會動來動去的打蒼蠅,兩隻黃水漓漓又凹下去的眼,還有些兒老謀深算的光彩,身上的毛色說是黑的,其實還帶幾分灰褐色,雖然一片大片的褪了毛,可卻並沒褪光,祇是尾毛脫得差不多了,只賸下一根圓聳聳的肉棍兒,背脊上光滑滑的,略有幾處磨破了皮的傷口,好在並不大,圓圓的像是幾枚生了銅銹的錢。

「驢倒是匹驢樣的驢!」王朝觀看了驢後,自言自語的說:「只可惜太老了一點。」

「老雖老了一點,」開行的大胖子又跟過來打圓場說:「牠到底還是一匹驢樣的驢呀,驢老性子馴,又最有耐勁,你餵牠一根油條,牠也能趕上十里路!」

「其實也不能算太老,」賣驢的漢子跟著撐了順水船:「你瞧,他的黑毛沒變一白根,牙齒也沒老掉一顆,路上見著了小草驢,(*即母驢),牠那玩意兒照樣硬得像根擀麵棍似的,急吼吼的掙著想朝上爬,你瞧著牠那種風流勁兒,真是驢老心沒老,再使喚它三年五載都行。」

既是他們異口同聲的這麼說,我就買下牠罷,王朝觀心裡這麼想著,不知不覺的就把話給說出了口。然後,雙方談論價錢,王朝觀最多只肯出價二兩銀子,賣主呢,出口就要四兩銀子,拗說少一文也不賣,兩個人在嘴皮上拉鋸子,從早晨拉至近晌午,才勉勉強強從四兩拉到三兩,那賣主好像受了委屈,連吼帶叫的說:

「三兩!再少一個子兒也不成了! 」

「三兩了,你覺得怎樣?」開行的抹著額上的汗水說:「我總不成嘴上抹石灰--白說半天的話呀!」

王朝觀囁嚅了半晌,還是那句老話:

「我……我……實在沒有那多錢。」

「嗨呀!」開行的大胖子彎著腰嘆了口氣說:「遇上你這種性子的人,我算是敗在你手底下了,你究竟有多少錢?」

「一共嗎?……一共是二兩五錢七分四厘銀子。」王朝觀取出小錢袋,把銀子全數傾出來,攤在巴掌上,撥成三撮兒說:「這二兩是買驢的,這五錢是買口袋什物的,這七分四厘是飯食錢,全都算好了的。」

「這樣罷,」賣驢的漢子說:「便宜你討,霉是我倒,你拿二兩五錢銀子,我送你幾條半新不舊的糧食口袋,你把老黑驢牽走罷。」

王朝觀付了銀子,牽了黑驢,取了幾條蔴布口袋,歡天喜地的走了,他走到街頭的丁二馱販那裡,跟丁二馱販說:

「丁二爺,我買了匹驢,想替您代運點兒糧,收些腳力錢,您肯不肯雇用我?」

丁二馱販認得王朝觀,也喜歡他傻氣直爽,就滿口答允他說:

「算你有骨氣,總算苦掙了一匹牲口,你跟我去販糧,腳力錢是論袋兒算的,按照路程長短,每袋糧我給你多少文錢,不會虧待你就是了。--你買的驢呢?」

「拴在外面。」王朝觀說:「那匹黑的就是。」

丁二馱販含著小烟袋,出去把那匹老黑驢一瞅,搖頭嘆氣說:

「大斗,你這個傻貨,你上了人家的大當了。這樣的驢也能算是一匹驢?--運進作坊去,人家也不肯要,剝了皮,只賸骨頭架兒,殺不出三五斤肉來,你花了多少錢買來的?」

「錢倒花的不多,」王朝觀說:「二兩五錢銀子,人家還倒送我幾條長口袋呢。」

他抖開那幾條捲成一捲的口袋,才發現除了面上一條,還勉強裝得糧,其餘那幾條,全叫老鼠啃了好些窟洞,小的像是荸薺,大的能漏掉紅薯。

「怎樣?」丁二馱販說:「我說你上了當了罷?」

「不要緊,不要緊。」王朝觀說:「糧袋上的窟窿,補補能頂用,驢呢,幸好還是一匹活的驢,這點兒小虧,我就吃了罷。」

買了那匹老黑驢,補妥了糧袋,王朝觀不再打短工,跟著丁二馱販,到北地去販糧,去的時候,旁人全騎著牲口,祇有王朝觀一個人,捨不得騎驢,一路牽著牠走,一天長路趕下來,人累得歪歪的,腳掌都起了流漿泡。

「大斗呀,這怎麼成?」丁二馱販說:「牲口是人騎的,沒有牽著牠趕長路的道理。」

「我怕,怕會累著牠。」

「你才有多重?」丁二馱販說:「以你這種骨架兒,最多抵得一袋糧,人不能騎牠,牠還會馱得動糧嗎?我說你買這匹驢上了當,你還不信呢!你不要牠幹活,牠卻要你替牠養老。」

「不不不,」王朝觀漲粗脖子說:「牠並不太老,不是嗎?牠的毛還沒變白,牙也沒老掉一顆,若拿牠跟人來比,比您丁二爺差不多年紀罷了!您能走道販糧,牠怎麼會馱不動糧來?」

「嗨,我跟你這渾蟲說不通!」丁二馱販罵說:「你……你……你竟然拿我比起驢來了?!」

「有什麼不妥當嗎?」王朝觀說:「你沒看見牠遇上草驢時的那股騷勁,只怕你還不如牠呢!」

丁二馱販遇上王朝觀這種傻氣的人,正是:秀才遇見了兵,有理也講不清,三句話沒講,叫對方頂得一楞一楞的直翻眼,王朝觀又不是存心的,丁二馱販不便發作,只好翹起鬍子走開,其他的販子們卻笑了半夜。

二天到了北地一個鎮上,丁二馱販買妥了糧,不得不找著王朝觀問他願意裝多少?傻小子伸出一隻手來,五個指頭朝上豎著說:

「分我五口袋罷!」

「五口袋?!」丁二馱販嚇了一跳說:「你是說著玩話?還是真的?……長條口袋,一條足裝六斗糧,五六三十,五口袋足合三擔糧食,你知道。」

「怎麼不知道?」王朝觀說:「我並沒把三擔說成四擔啊!」

「就憑你那匹老驢,能馱得動五袋糧?」

「能!」王朝觀說:「賣驢的親口跟我說過的。」

「他可忘了告訴你,那是當年,當年牠沒老的時候。」丁二馱販說:「好漢還不提當年勇呢,莫說是一匹毛驢兒了!如今,五口袋糧能壓斷牠的脊梁骨,不信你就試試看。」

「算了,算了!」另一個糧販說:「王朝觀,丁二爺他這行飯吃了半輩子,不會把虧給你吃的,你就先上三袋糧試一趟,老驢要能走得下來,下趟再加也不晚。」

「好罷。」王朝觀說:「這回我全是看在老驢的份上,就上三袋糧罷。」

其餘的糧販聽了,又都鬨鬨的笑起來,因為他這番傻氣的言語,又轉著彎兒把人給比成了驢了。事實上,三袋糧壓在那匹老黑驢的脊背上,也已經重得不能再重了,一行人牽著牲口上路,每匹牲口,都分別馱了三五袋糧食,旁的牲口走動起來輕輕鬆鬆的,只有那匹老黑驢跟不上趟兒,牠長得太矮小,袋子交叉垂下來,幾乎要拖到地面上,牠叫糧袋壓得伸著頸子,兩眼鼓凸著,四隻蹄子大分叉兒硬挺著,走動時,驢腿一直抖抖索索的像打了瘧疾,前後沒走出三里路,就痾了兩泡屎,撒了三遍溺,王朝觀一點兒也沒以為怎樣,祇管攥著韁,嘀嘀咕咕的跟老黑驢說話,他說:

「你幫幫忙,發力走快些兒,待會兒過野鋪,我買根油條你吃,吃了油條添精神,讓人看看,你是不肯服老的,甭讓丁二爺他瞧不起你!」

「呼……嚕,呼……嚕。」老黑驢不會講話,一股勁兒的發著喘,越走越慢了下來。

王朝觀沒辦法,死命的朝前拖著韁繩,一面又說:

「你這個老風流,若是比起人來,你也該有五十好幾了罷?這把年紀在身上,你的脾性還不改,瞧你看見草驢時那股騷勁,怎不用在正經事兒上來?」

老黑驢噴著鼻,有些眼淚花花的。

「嗨,你是虧在那個色字上了,」王朝觀一本正經的跟那驢說:「早先欠了風流債,如今馱不起長口袋,這可不是自討苦吃?……你聽著,你這個老薜敖曹,就算你生有『異稟』,練過丹鼎法兒也不成,色字犯在頭上,早把你骨髓掏弄空了!你要肯及早收心,等這趟糧走下來,我好好兒的拌些料,替你著實補一補,包管就不會這麼累,這麼喘了!」

「王朝觀,你怎麼弄的?!」前頭有人大聲招呼著他說:「你不把老驢趕得快些兒,就落了趟了!」

王朝觀抬頭一看,丁二馱販他們全把牲口趕上了頭道坡,在路邊的涼亭那兒等著自己呢!這道岡坡不甚陡,可是一路上坡足有半里長,一般馱糧的牲口上了坡,照例都要歇上一陣兒,飲幾口水,喘幾口氣,然後再下坡。

「嘟,得兒得兒得兒,嘟--」

王朝觀吹著趕驢的哨兒,連拖帶拽的牽驢爬坡,爬到半中腰,那匹老黑驢前腿一屈,跪下來,死也不走了!他一急,拚命拽驢韁,硬把老黑驢拽起來,還沒走動,那驢又叉開後腿撒起騷溺來,王朝觀抹著額上的汗水,耐心的等牠撒完了溺,喊說:

「天靈靈,地靈靈,你甭在半路上倒下來,你這麼一倒,丟你自己的臉不說,連我也跟著出洋相,要替你揩屁股扛糧呀!」

老黑驢偏偏不爭氣,把驢臉那麼一長,又趴了下來,身子一側,看樣子好像要賴在地上打滾的樣子,滾沒打得成,糧口袋卻都移壓在牠的肚皮上,壓得牠吼吼的直翻白眼珠兒。

「丁二爺,丁二爺。」王朝觀喊叫說:「我的……老黑驢,牠躺下來了!快央兩位大叔來幫忙,把糧口袋抬開,我一個人拖不動呢!」

老黑驢一倒,丁二馱販他們就看見了,沒等王朝觀喊叫,他們就奔來兩三個人,幫忙移開了糧口袋,那匹驢在地上踡著蹄子滾了兩滾,還是不能站起來。

「我……的老黑驢完……蛋了!」王朝觀苦著臉,打著一付哭腔說:「我那二兩五錢銀子,也……扔下了水了!」

「何止是你倒霉,」丁二馱販說:「你這一來,也把難處丟給了我啦,你的黑驢早不倒,晚不倒,偏在這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方倒下來,在這種坡子連著坡子的鬼地方,放眼瞧不著人影兒,花錢也雇不著旁的牲口,這三口袋糧食,你叫我怎麼辦?說是加在旁的驢身上,豈不是壓壞了牠們,扛又沒法子扛,才慘呢!」

「祇好卸掉我那匹花騾子背上的糧袋,先把這三袋糧駁上坡再說罷。」張馱販說:「可是,傻小子的這匹死驢怎麼辦呢?」

「不不不!」王朝觀說:「牠沒死,牠祇是脫虛,一時起不來。」

「煩你再卸一匹小草驢,」丁二馱販跟張馱販說:「跟花騾子一併牽下來,公驢軟了腿,也有幾分賴勁兒,因為驢這玩意兒也有些小聰明,牠怕起來之後,再把糧袋加在牠身上,就存心要賴!」

「牽草驢做什麼?」王朝觀說:「要不是草驢害了牠,牠也不致於倒下來了。」

「你呀,你算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丁二馱販說:「你沒聽人說過:得了什麼病,要開什麼藥方兒嗎?--你甭牽呀,拽呀的,那沒用,得牽一匹草驢來引牠,草驢一到,不用牽,牠自會打個滾爬起來的。」

張馱販把草驢牽過來,交給丁二馱販,丁二馱販牽著牠,兜著老黑驢繞圈兒,那匹小草驢先是戰戰兢兢的夾著尾巴,不久就舒放了,兩眼望著躺在地上的老黑驢,老黑驢也巴巴的望著牠,有些眉目傳情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小草驢在老黑驢面前站住了,用一隻前蹄輕輕的劃土,老黑驢呢,也跟著踡動前蹄劃土,這就有些心心相印的樣子了。又過了一會兒,小草驢掉轉頭去,用圓滾滾肥篤篤的屁股朝著老黑驢的頭,叉開兩條後腿,微微蹲屈著,嘩嘩啦啦的撒出一泡白奶似的驢溺來,人說草驢溺,騷上天,那股子熱騰騰的騷味,逼得王朝觀也掩起鼻子,可是,那泡騷溺,卻成了一帖萬靈丹,老黑驢先是翹著鼻頭兒聞嗅它,彷彿它能提神醒腦,後來竟伸出舌頭,去舐那迸落在牠唇蓋上的餘瀝,露出一付津津有味的神情。

丁二馱販看著差不多了,拎起韁繩頭,認準小草驢的屁股猛刷一下,小草驢受驚護疼,夾著尾巴就朝前竄,說也奇,那匹倒地不起,半死不活的老黑驢,竟然翻身掙扎,一跛一拐的跟著走了。

「老傢伙真是賤得慌!」王朝觀自言自語的說:「許牠油條牠不肯吃,心甘情願的要喝草驢的騷溺!獸醫治不好的毛病,草驢能治得好,怕是年頭變了!」

「還說呢,」丁二馱販說:「也祇有你這種傻鳥,才會買下這種驢來,無論如何,牠是馱不得糧了,你放韁讓牠跟著草驢走,也許能一路走回去,不過,這匹驢也是從此報廢了,牠多活一天,你多養牠一天的老。」

為了把那三條糧袋加在旁的牲口背上,幾個糧販都出怨言,責怪王朝觀這傻蛋坑人,怕壓壞了自己的牲口。丁二馱販說好說歹,費了不少的唇舌,直講至舌敝唇焦,才委屈的上路,誰知一上了路,岔事兒又出來了。

岔事出在那三條蔴布糧袋上,算來也是出在王朝觀的頭上,那三條破舊的蔴布口袋上的大小窟窿,雖經王朝觀補裰過,但那些蔴筋都已經朽掉了,裝糧之後沒有破,在老黑驢背上也沒破,但是吃不住左折騰右折騰,走不好遠就裂了一個大口,嘩嘩的朝下漏糧。

「這可慘了!」丁二馱販說:「王大斗,你真的坑死了人,用這種朽蔴袋裝糧,半路上起裂,漏糧漏得這麼兇,不是砸了我的鍋?算算賬,賺的還沒有漏的多呢!」

他喝停了牲口,用蔴筋撮裂口兒,撮好了這兒,那兒又裂開了,實在沒辦法,丁二馱販祇好在經過半途小鎮時,另買了三條新蔴袋,換裝漏賸下來的糧食,計算起來,真夠丁二馱販心疼的,--三條破蔴袋,合計要漏掉四斗糧食。

「這算是販糧嗎?王大斗。」丁二馱販說:「這簡直是沿路撒種來了!四斗糧食,你知道能點種多少地畝?我倒霉也祇倒這一回,下一回,你就肯倒貼我的錢,我可再也不敢領教了。」

「丁二爺,」王朝觀說:「說真的,我並沒想著你,我一直在想著我的那匹老驢,牠吃不下麵粉,連油條都吃不下,牠要是死了,我豈不是又沒有驢了?」

丁二馱販氣得沒理睬他,張馱販勸他說:

「大斗,趁著黑驢還有一口氣,回鎮上,就算三文不值兩文呢,你也把牠送進作坊去罷,靠西街口那家,就會收你這匹驢,你趁天黑時,牽牠從後門進去,他們殺了牠,跟牛肉一道兒下鍋,煮熟了,充熟牛肉賣,這樣,你多少還能落幾文,要是等老黑驢一口氣不來,活驢變成了死驢,你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甭說事兒不是人幹的,」王朝觀衝裡衝氣的說:「依我想,連這主意也不是人出的,張大叔,你馬尾巴串豆腐--甭提了!」

「嗨,遇上你這狗咬呂洞賓的傢伙,我不說了,」張馱販說:「我只是教你賣驢,並沒教你去犯什麼好、盜、邪、淫,你怎會平白的罵我來。」

「我不是罵您,張大叔。」王朝觀說:「您知道公雞、鯉魚、豬頭肉,是三宗大發物,可是,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更發。……像您這種風濕病,要是買牛肉時,買著了我的驢肉吃下去,就算您福大命大,當時不翹辮子,也該疼得在床上亂爬,這種害人的事兒,旁人要幹,我管不著,我是絕不幹它的。」

「正經倒是正經,」張馱販說:「傻鳥還是傻鳥,我倒盼望你那毛驢兒不死,那就好了……」

黑驢要真不死,也就沒話好說了,偏偏那匹黑驢,一回到鎮上就死掉了,死驢就橫倒在街口旁邊,靠著一堵拴牲口的長牆。傻氣的王朝觀把三條破糧袋疊疊坐在屁股底下,摸著驢頭,搖著驢耳,像哄著孩子似的說了許多哄驢的話,去哄那匹已死的老黑驢。

「你是在裝睡,我知道。」王朝觀跟死驢說:「要睡,我也容你睡,只是你得換個地方,不要這樣橫躺在街上,倒不是怕叫人瞧了不像話,是怕這地上又冷又濕,你睡著時,會跟張大叔一樣,鬧起風濕骨痛的毛病!……你沒見張大叔吱著牙,嘶呀嘶的揉著骨拐喊疼嗎?你要是得了他那種毛病,看你日後怎麼走道兒馱糧?」

老黑驢動也沒動彈,彷彿並不在乎那種嚇唬。

王朝觀又說:

「你甭耍賴了,起來,起來我買根熟油條你吃!要吃麩粉兒我去拌去,咱們相依為命,你有什麼話不好跟我說的?」

老黑驢還是沒動靜,旁邊卻圍來了一大群人,全是買賣糧食的鄉民和一些走糧的販子,大夥兒看見一匹黑驢死在地上,又看見王朝觀傻裡傻氣的抱著驢頭,嘴裡嘰嘰咕咕,不住聲的跟死驢說話,全都覺得好奇,要圍攏來瞧個究竟。

王朝觀兩眼看著驢,一心想著驢,根本沒理會四邊圍著的人群,自顧跟那匹死驢說:

「我知道了,你死賴著不肯起來,一定是嫌我買了你,卻沒買匹小草驢跟你配對兒,你急得慌,悶得慌了,是不是?……你放心罷,這事包在我身上,只是你能勤快些兒,至多一兩年,等我小錢袋積聚滿了,頭一樁事,就是替你買個伴兒來!」

老黑驢還是沒理睬,不過從微張著的嘴角,拖垂出一縷黏涎來。王朝觀看見了,一拍巴掌,吱起大門牙,傻傻的笑著說:

「你呀,你這個老不正經的傢伙,天生的風流性兒,敢情是離了小草驢,就過不得日子?瞧你早先風流過火,虧成這付模樣,直能掛在牆頭晒成驢乾兒了,還這麼猴急猴急的,一付饞相!一說到小草驢,你就饞得淌口水,也不怕人見笑?」

聽他這樣說,一圈兒看熱鬧的人裡,有人笑得手捧肚子,直不起腰來,有人指手劃腳,像瞧什麼西洋景兒似的大發議論,也有人知道王朝觀是怎樣吃盡辛苦,才買得這麼一匹瘦得可憐的老驢,知道他人傻心慈,驢已經死了,他還在滿懷希望的說傻話,不禁搖著頭,為他嘆息,替他難受。

還是丁二馱販先開口說了,他說:

「大斗,傻小子,我不能不告訴你,你這匹老黑驢,早已經死了,你跟死驢說什麼話呢?--你無論說什麼,牠都聽不見了。」

「甭誑我,丁二爺。」王朝觀抱著驢說:「哪有死驢聽著草驢還淌口水的?」

「驢死了,嘴角都會噴沫兒的。」丁二馱販說:「那不能就算牠不死呀!」

「啊!不不不!」王朝觀衛護著什麼似的,力爭說:「你來摸摸看,牠心口還熱熱的,適才我摸過,牠的心,還在砰砰的跳呢。」

也有好幾個人,覺得王朝觀這小子傻得可憐,過來幫著丁二馱販勸說他的,不過說了也算是白說,王朝觀固執得很,誰的話都不肯聽。壓尾他說:

「我相信牠初走長路,定是累極了,你們一個個偏說牠死了!我傻嗎?倒也不是傻,這匹驢是我辛苦一兩年,省吃儉用,積聚起銀子買來的,人家是把『死馬當成活馬醫』,我呢?我是把『死驢當成活驢看』,諸位叔伯大爺們,你們不妨有話留著明天說,不要再圍在這兒了,瞧熱鬧,後街有馬戲,這兒也沒什麼熱鬧好瞧的!我一個人,坐在這兒守著牠,看牠醒不醒過來?」

人們沒奈何,苦笑著,紛紛散開了。

王朝觀一個人,還在那兒守著他的老黑驢。

天色逐漸的晚了,集市上的人都退集了,人們紛紛傳講著傻小子王朝觀的事情,經過街口看見他枯守著那匹死驢,嘴裡還在嘰嘰咕咕的說著什麼,都忍不住嘆著氣,停下腳來,朝他多看上幾眼。

風來了,夜來了,悉悉索索的葉子,在風裡跑過街道,也彷彿在傳講著王朝觀和他那匹老驢的故事。王朝觀呢,還是坐在那匹死了的老黑驢旁邊,五頭聚會的抖索著,秋天的夜晚夠寒的,傻小子身上的衣裳很單薄,補釘的裂縫處又灌風,渾身聚不起一絲暖氣來,他想到屁股下面還有三條破蔴袋,抖開來,勉強還能擋擋風,卻卻寒,可是,他又想到老驢老了,不忍心把破蔴袋留著,讓自己一個人受用,卻放著老驢在風口挨凍,就自言自語的,衝著那匹死驢說:

「老夥計噯,你不該這麼鬧彆扭的,你該跟我到鎮西三官廟去的,在那兒,好歹還有個破舊的牲口棚兒讓你歇,老廟祝有匹瞎眼驢,瞎雖瞎,倒是一匹母驢,將將就就,也多那麼一點意思,強似這露天地上,尖風刺人骨頭,我呢,佛殿廊簷底下,我還有個行李捲兒,兩張狗皮褥子,好躺下來伸伸腿,……如今你睡得呼呼叫,拖我在這兒喝著風陪你,也真太不講交情了!」

他伸手再摸摸死驢的肚子,不像早些時辰那麼熱了,祇有一點兒隱隱約約的溫,便又說:

「我說地下太涼,你不聽,瞧你凍的這個樣兒!罷了,罷了,寧願你不仁,不願我沒義,我替你鋪條蔴袋在身底下,另一條替你蓋著,還賸下一條,我鋪了呢,就沒蓋的,蓋了呢,又沒鋪的,只好把它撕開來頂在頭上,蹲在牆根過一夜罷,我守至明天太陽出,你要是還不起來,我就聽丁二爺他們的話,當你是死了!」

二天太陽出來時,幾個糧販子跑來看他,死驢還是一匹死驢,傻小子王朝觀披著蔴袋在頭上,摟著那匹驢,開口驢長,閉口驢短,哭得真像是個孝子。

「驢啊驢啊!」他哭說:「你也沒想想,你這一輩子弄過多少匹草驢,生下多少匹驢子驢孫,可是在你臨死時,有沒有一隻驢眼看著你,祇有我王朝觀熬夜守著你,我允你吃麩粉,吃油條,允你有匹小草驢做伴兒,你卻這樣的挺了屍了,你的心腸也夠狠了啊!」

「王大斗,你小子甭再神經兮兮的了!」丁二馱販瞧著實在不成話,就連責帶勸的說:「天下祇有人哭人的,哪有人哭驢的?你年紀輕得很,死了一匹驢,咬牙苦幾年再買一匹就是了,哭個什麼勁兒?」

這回王朝觀倒是很乖,吃丁二馱販一數落,立時就使袖子擦乾眼淚,不再哭了。當天下午,他在鎮西三官廟後面的荒郊野地上刨個深坑,把老黑驢拖過去,臨埋前,還沒忘記他媽在他小時候講過的傳說--說是六畜死掉了,不能整埋,整埋血氣還在,日後會變成魘物,黑夜裏出來祟人,就埋,也得先替牠放了血再埋……他就用小刀兒割破死驢的後蹄子,把血給放了,不但埋了驢,連那幾條破蔴袋也捆捆紮紮的裹在驢身上,算是給老黑驢陪了葬。

這樣,他一兩年的辛苦,什麼也沒落得下來,還是一個人,兩隻拍得響的,空空的巴掌。

驢死了之後,王朝觀又得重頭苦起了,日子也像驢拉的磨盤一個樣,嗡隆嗡隆的旋轉著。由於王朝觀賣糧用大斗,死驢不肯埋的故事傳遍四鄉,遠遠近近的人們,沒有不認識他的,就是沒見過面,也聽熟了他的名字。

有的人說:

「這傻小子是天生的窮命。」

有的人說:

「命是一生的大事,如今還不敢論斷它,至少,在這段日子裏,他活該多勞碌,也許是走在霉運上了!等霉運一過去,說不定有轉機的。」

鎮西朱家圩子裡,有個愛喝酒的朱老爹,在鎮上酒館裡聽見人講說這事,便不住手的去摸他那透紅的酒糟鼻子,不以為然的說:

「您也莫把這傻小子看輕了,古人說的不錯:傻人有傻福!從這些樁事情看王朝觀這個人,倒是個忠厚的人,日後會有大福澤的。」說到這兒,他忽然像被什麼心緒觸動了,喝完杯裡的酒,喊堂倌來算了賬,披起大襖,揑著烟袋桿兒,說要到十字街口,找他的老朋友蔣敞。

提起蔣敞這個人,也許有人不甚清楚,若說是相面先生小神仙蔣鐵嘴,知道的人可就多了!蔣鐵嘴的名氣,甭說在這小小的鄉鎮裡,就是走遍上八縣,中八縣,七八百里方圓,論起談命論相這一行,他也是紅得發紫的大頭牌,沒有第二個人敢跟他相提並論的。

蔣鐵嘴早在十幾年前,倒是常趕這個集鎮,到後來,他的名氣大了,各處請他去設桌兒相面的人多了,他就不常到鎮上來了。但是每回他到鎮上來,都托人去請朱老爹,兩個老朋友碰碰面,喝一場晚酒,也照例要談起十七八年前,蔣鐵嘴許下的那個諾言。

原因是這樣的:

朱老爹四十多歲了沒見子息,他老夫妻倆常為這事遺憾著,朱老爹是幾十年前逃荒來的,在這兒落戶後娶了朱奶奶,老族人早就流散各方沒影訊了,這兒祇是一支單支,必得要有個孩子續香烟,不然這一族就斷了支了。

人說卅無兒吃一驚,老夫妻倆四十出頭了,眼面前男花女花沒一枝,那份急勁兒就甭提了!朱大奶奶為此吃了長齋,到處去燒香拜佛求菩薩,可也沒有結果,就轉勸朱老爹買個妾來,朱老爹不肯,反勸朱大奶奶耐心點兒,好歹再等幾年,他說:

「我這把年紀在身上,難道單為子嗣,就去作那個孽?人家黃花一朵,年輕輕的跟了我,就算能生出個孩子來,也註定要守寡的。妳既信神,就該信到底,我們勤苦一輩子,沒做一件虧心事,不該絕後的,就是沒有男孩,也該有個女兒的。」

「我也沒指望真的生男孩,女孩也是好的。」朱大奶奶說:「只怕男孩女孩全不來,你又不肯娶小,那祇好抱個孩子來養活了。」

這話說了不久,朱大奶奶就有了孕,夫妻倆喜歡的像得著了寶,十月臨盆,朱大奶奶在椅子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水花白淨的女兒進門,另一個單身赤裸的男娃兒,騎著一堆金元寶,在後面追她,追至大門口不進門,直管笑,直管笑……

她痛得醒來後,就生下了大姑娘。

她把這夢告訴了朱老爹,朱老爹也不會圓夢,夫妻倆正打算著請誰去圓這個夢,小廝來報說,門外有個相面先生來借宿,那相面先生就是小神仙蔣鐵嘴。

他跟蔣鐵嘴就是這麼認識的。

當時,老夫妻曾把這夢說給蔣鐵嘴聽,請他給圓圓,看是什麼兆頭?蔣鐵嘴說:

「夢有正夢、反夢,比方說:有人夢見棺材,自以為不吉利,結果得了錢財,這算是反夢。你們這夢是正夢,那就是說:這女孩兒,日後嫁人,定會嫁給一個百萬財主,不信麼?不信你們就等著罷。」

「嘿嘿嘿,」朱老爹笑說:「這話是您說的,要是不靈,不怕我砸了您的攤子?」

「算命打卦的攤子不是沒被人砸過,」對方笑得更響:「但那絕不是蔣鐵嘴的攤子!令嬡日後的婚事,我先許個鐵諾在這兒。」

這個諾,打女孩兒出生起就許下的,晃眼十七八年過去了,朱大姑娘長成了一朵花,還是沒說定婆家。蔣鐵嘴的名氣越來越大,朱大奶奶越是記住他許的諾,近幾年裡,上門來提親的不在少數,但男方都不是蔣鐵嘴說的那種材料,朱大奶奶全都一口回絕了,又催著老頭兒騎驢去找蔣鐵嘴,問他說命看相這許多年,遇著這種年輕的男娃兒沒有?

老頭兒每回碰上蔣鐵嘴,兩人喝著酒,他總先提起這事來,跟蔣鐵嘴說:

「小神仙,你姪女兒都這麼大了,你親口許下的百萬豪富在那兒?不是我信不過你,我那老伴兒抱定你那句話,癡貓等瞎穴似的選女婿,一直沒有中意的,只怕把女兒的婚事躭誤了。」

「您甭急,」蔣鐵嘴總這樣安慰著:「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兒,光急是不成的,我說話算話,決不至讓姪女兒找不著那種樣的婆家。」

這話說過了一兩年,還是沒一點兒動靜。朱大奶奶成天跟朱老爹嘮叨,老頭兒聽也聽煩了,憋了一肚子悶氣,聽說小神仙蔣鐵嘴又來鎮掛招牌,就騎驢進鎮來找他,打算再問一問。

他走到十字街口,遠遠看見小神仙蔣鐵嘴高高張著的長招兒,叫秋風吹鼓了肚子,鐵嘴叨著烟袋桿兒,大腿翹在二腿上,在那兒瞇著眼望街呢。蔣鐵嘴一眼瞧見他,就先笑著招呼說:

「大哥,瞧你這種氣呼呼的樣子,可是在家跟咱們那位老嫂子鬧架了?消消氣,這邊坐著,等歇我提早收攤子,咱哥兒倆喝酒去。」

「你甭破費,」朱老爹說:「酒呢,我自箇兒喝過了,我這是來找你要那『百萬豪富』的女婿來了!你要推諉,行,你跟我說沒用,你自去跟你老嫂子說去,我女兒一天找不著婆家,她一天嘮叨得我頭昏眼花,這個罪,我受不了!」

老頭兒正說著,蔣鐵嘴忽然咧開他的鮎魚大嘴,樂呵呵的笑著,伸手連拍著朱老爹的肩胛說:

「奇事,奇事!我說下的話,竟在十七八年後應驗了!小神仙的攤子砸不了。」

「你在說什麼?」朱老爹懵懂的說。

「我把你的女婿給找著了!」蔣鐵嘴說:「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再也不用擔心啦。」

「他在哪兒?」老頭兒轉過臉去。

「喏,我指給你,」蔣鐵嘴伸手指著一個人說:「你自己去找他去罷!不論這個人如今是窮是富,不論他落魄街頭或是沿門乞討,那都不要緊,擋不住他的鴻運,你聽我的話,追上他,跟他談談,要是他還沒訂親,足夠做你的女婿了!……快去,那個穿著破襖,赤著腳,腰裡紮著草繩的就是他!」

「你,你不會是誑我罷?」老頭兒說:「老兄弟!」

「小神仙從沒誑過人,大哥。」

「這不是鬧著玩的,」老頭兒還在猶豫著:「女兒是我的女兒,弄不好,害她一輩子。」

「實跟你說了罷,」蔣鐵嘴說:「我替人看相看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像他那樣厚重的相貌,不但日後要發家,而且福澤無窮!你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眼睜睜的放過了,日後你們後悔也來不及,那時可甭再來找我就是了。」

朱老爹吃他一番言語說慌了心,連道別都沒來得及道別,攥著驢韁就去追那個衣衫破爛的窮小子。十字街口是熱鬧地方,熙熙攘攘的全是人頭,他牽著驢子走不快,一路亂撞撞落了帽子。

他也顧不得撿帽子,自管在後面空招著手,叫說:

「噯,噯,你停停!你停停!」

路上的人們就見這個古怪的老頭兒,牽著驢,慌慌張張的朝前跑,帽子撞丟了也不去撿,自管沒頭沒腦的嚷叫,一時摸不清底細,都還以為他遇上了掱手,錢包叫人順手牽羊摘走了呢!

朱老爹上六十歲的人,空著手跑路已經跑不動了,何況又牽著一匹驢,那驢生就拗性子,怕見生人,越是強牽牠越朝後掙,急起來,唔昂唔昂的叫個不停!老頭兒記著蔣鐵嘴的話,一心要追上前面那個腰紮草繩的窮小子,索性一鬆手扔了韁繩,連驢也不顧了。

這麼一來,人們更斷定他是遇上掱手了。

他倒很想把那小伙子叫住,但他一點兒也不知對方姓什麼,叫什麼,該怎麼稱呼,祇好喊說:

「噯,噯,你停停,我有話跟你講!」

在他前面走的人很多很多,一聽後面有人沒頭沒腦的窮喳呼,誰都錯以為是有人在招呼自己,很多腦袋都好奇的轉回來,朝朱老爹楞望著,其中還有一個停了腳步,反問說:

「老爹,您可是在叫我?」

「不是你,不是你,」朱老爹急著指說:「是那個,那個穿破衣,赤著腳,腰紮草繩的那小伙子!」

那小伙子頭也沒回,拐彎朝西,向三宮廟那個方向走,經朱老爹這一點破,就有些人吼說:

「前面的,抓住他,甭讓那腰紮草繩的小掱手跑掉了!他掱了這位老爹的錢想跑呢!」

「抓住他!」更有些自作聰明的傳叫說:「抓住那個腰紮草繩的小掱手,狠狠的敲打他,打斷他的骨拐,看他下回還敢不敢掱錢!」

一遇上這種人多嘴雜的場面,一個人帶頭起鬨,一群人就跟著起鬨,天王爺也鎮壓不下那種混亂。不容當事人朱老爹有什麼解說,前面就有人把那腰紮草繩的窮小子攫住了,那小子哇哇直嚷,但也蓋不過人群裡一片喊打的聲音,有人雙手反剪住他的胳膊,有人伸拳搗他,有人飛腿踢他,有人用鞋底兒摑他的耳光,有人朝他唾吐,幾個人湧上去,像架土匪似的把他架回來,一路上推推搡搡的不住手,罵罵咧咧的不閉口,也不知是誰手快,撕下一條拉布棚的繩索,要替那小子上綁,說是要把他吊在十字街口的廊柱上,用皮鞭抽他。

這時候,朱老爹才拾起帽子,牽了驢趕過來。

「失主來了!失主來了!」人們嚷說。

「您叫他掱走多少銀錢?」一個漢子扯著朱老爹說:「您權且說個數兒,一文錢,咱們抽打他一皮鞭,打完了,還得要他把錢包拿來還你。」

「你……你……你們大白天活見鬼!」朱老爹說:「誰說他掱過我的錢來?你們亂鬨亂叫的捆錯了人,又平空打了人家一頓,還不把人給放下來?」

「老爹說的不錯,」有人趕來幫腔說:「他就是鎮上的傻小子王大斗,怎會錯認是掱手?!」

「不錯不錯,真是王大斗!」又有人說:「這場笑話鬧大了!」

那幾個急公好義的傢伙一聽,全楞了,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一鬨而散的鑽進人群遁掉了,把王大斗留在廊簷下面,朱老爹再看看他,一隻眼睛是黑的,另一隻眼睛是青的,褲子上印了好幾隻沾泥的鞋印兒,腮幫兒上也有一隻鞋印兒,印在腫大的那邊,嘴角朝另一邊歪吊著,牙縫縫裡拖出血絲來,雖說幾口吐在他額上的唾沫還沒乾,他全身也顯得很狼狽,但他一樣吱起牙齒,傻傻的笑著,彷彿剛才被人錯當掱手的,不是他自己。

「我的樣兒敢情是像個賊?!」他說:「要不然,就不會有這場熱鬧了!想想,倒蠻有意思的。」

「你叫王大斗嗎?」朱老爹說。

「我叫王朝觀,」小伙子說:「王大斗是他們替我取的諢名兒。」

「我叫朱紫貴,我是鎮西朱家圩來的。」

「您剛剛是在叫喚我?」

「是的。」

傻氣的王朝觀抓了抓後腦勺,有點兒困惑似的,把對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這才問說:

「您找我有什麼事麼?」

「噢,這個……這個……」朱老爹覺得有些話,跟王朝觀初碰面,實在不便冒冒失失的說出口,便繞了個彎兒,打側面開口說:「是因為在酒館兒裡,聽人說起你賣糧用大斗,驢死了不願埋,覺得你這個人憨傻得可愛,我很想認識認識你,跟你做個朋友,你不會嫌我冒失,嫌我老朽罷?」

「哪兒的話,朱老爹。」王朝觀說:「真箇兒的,在鎮上,沒誰肯跟我交朋友,他們都說我窮,罵我傻蛋,我想跟我那老黑驢做朋友,牠又死了,一聽您說要跟我做朋友,我叩頭還來不及呢!」

「那就好!那就好!」朱老爹說:「今兒我們是初次見面,我做個小小的東道,請你到北街陳大頭酒館去,好生炒幾碟兒下酒的菜,咱們盡興喝兩壺。」

「就依您。」王朝觀說:「下回要是進館子,還是您請我,--我不是貪吃,實在是沒錢。」

「走罷。」老頭兒說。

「走。」王朝觀爽快的答應著,順手替朱老爹把驢牽了。

那個陳大頭開設的酒館子,是鎮上最體面的大酒館,不但酒好,菜也做得極考究,朱老爹是西鄉的首富,店主人認得他,可也認得曾在館子裡幹過些零碎雜活的王朝觀;如今一見朱老頭兒竟夥著這傻小子,一道兒進鋪來喝酒,不禁驚得發了楞,一面招呼夥計替朱老爹牽牲口,一面鼓瞪著眼望著王朝觀,心想:這就怪事了?!朱老爹怎會跟這傻小子同桌喝酒的?

朱老爹也沒理會旁人用怎樣的眼光看他們,逕自揀了張桌子,跟傻小子對面落座,點了酒菜來,在喝酒時,跟王朝觀聊天說:

「朝觀,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王朝觀搖搖頭說:

「沒有了!我爹我媽全死了!驢死了,還有人埋呢,我爹我媽死在荒野地上沒人埋,……荒年裡,遍地死的是人,連驢都不如。如今只落我一個,兩個肩膀兩條腿,上面抬著一張嘴,想吃什麼沒什麼,常常餓得吐酸水!說苦麼,也夠苦的了。」

「那你是北地逃荒來的?」

「不錯。」

「我當年也是北地逃荒來的,」朱老爹嘆口氣說:「來時比你年紀還小,如今也算是苦過來,熬過來了,我勤苦一輩子,在這兒娶了親,落了戶,置了田產,蓋了莊院,也養了騾馬,可就常念著遠遠的老家,常想著當年飢寒的日子。--你來鎮上多久了?」

王朝觀小心翼翼的扳著指頭算一遍說:

「兩年多了。」

「全幹些什麼呢?」朱老爹呡了口酒說。

「啥事都幹,只要有工錢,能填飽肚子。」王朝觀說:「早先替糧行掌斗,他們說我不會糶糧,不久把我辭了。這兩年,我替人幹雜活,打短工,積些錢買匹毛驢兒,買到手就死了,我沒了驢,只好再幹雜活。」

「一時折挫不要緊,」朱老爹抹著鬍子說:「只要忠厚勤儉,終會發達的,這個,你夠了!--我還忘了問你一句:你在家有訂了親事沒有?」

「沒有,沒有!」傻小子說:「孤門小戶人家,誰肯來提親?如今更慘,我連一匹老驢還養不活,眼睜睜看著牠死掉,我怕沒那個命。」

「我看,你也該成個家了!」朱老爹說。

「不成,不成,」王朝觀說:「我頭頂上,連塊瓦片兒全沒有,還是跟三官廟的老廟祝說好話,他才肯讓我在廟廊下面打個鋪睏覺,身上蓋的是狗皮捲兒,頭下枕的是塊破瓦缸,雖沒成天端個瓢討飯,可也比叫化兒強不了好多,哪能談到成家娶媳婦?……如今我旁的事全不敢想,祇想哪天積夠了錢,再買一匹驢就好了!」

「也莫這樣說,朝觀,」朱老爹又說:「要算討販罷,後面也照樣跟個討飯婆呢!」

「要是我,我就不要拖累人家姑娘,跟我一道兒受罪。」王朝觀說:「我總不能讓人家光著屁股跟我捱餓,是不是?我那狗皮褥子,也不夠兩個人睡的,成家要有屋,沒屋還成什麼『家』?」

「奇怪?」朱老爹皺起眉毛說:「人都傳說你怎麼怎麼傻,如今聽你說起話來,有板有眼的,並不怎麼傻嘛!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就是不急著成家,親事也該早早的訂一門呀!」

「老爹,您是說說好聽罷了,」王朝觀說:「我不是喝了酒,在這兒說醉話,呃,呃,我只是打個比方,比方您身邊有個女兒,可肯說給我王朝觀這種傻蛋?讓她日後肯跟我過日子?」

「嘿嘿,你這個比方打得最好,也打著了!」朱老爹呵呵的笑拍著對方的肩膀說:「你說巧不巧罷?我身邊正好有個閨女,人還算聰明伶俐,模樣兒生得也夠俊俏,……我說的也不是醉話,我選女婿選到今天,多少人都沒選上,偏偏把你給選著了,你說你該怎麼辦罷?」

王朝觀一聽這話,凳子坐不住了,一屁股滑坐在地上,雙手摀住耳朵說:

「老爹,這哪兒不是醉話?您明明是喝醉了!您是存心在誑我的。我是個流落外鄉的窮小子,你那兒就是高老莊,我也不敢冒充豬八戒呢!」

「我那兒也不是高老莊,你也不是豬八戒,」朱老爹過來扯他說:「朝觀,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是肯?還是不肯?」

王朝觀只是不肯起來,也不肯再說話。

「好,搖頭不算,點頭算,」朱老爹說:「你若不講話呢?就算是心許,咱們翁婿倆就換過信物罷!」他轉朝站在櫃檯旁邊的店主人陳大頭說:「來來來,大頭老哥,央請您權且當個媒證,我那閨女,打今兒起,跟王朝觀這傻小子訂了親了!」

「他……他……他……他是喝醉了!」王朝觀說。

「是的,是的!」陳大頭一見這光景,也是難以置信,就三腳兩步的趕過來攙扶說:「朱老爹,您老人家今兒實在是喝得過量了,他不是您的女婿,他一個渾身蝨子的小傻蛋,哪兒配做您的女婿來?……酒飯賬,我先替您掛在這兒,您改天再來結,讓我先扶您上驢回家去罷,……這事若是傳開去,對您家大姑娘不好呀!」

「不不不,」朱老爹說:「這兩壺酒,還醉不倒我,你是陳大頭,他是王朝觀,我分得一清二楚,我跟他已經把親事說定了,好像板上釘釘,想改也改不了!如今,您只要做個現成的見證,替咱們寫兩張訂親的紅帖兒,交換個信物就行。」

「就算當真罷,」王朝觀說:「我也沒有什麼好拿當信物的,我有心把上身破襖脫給您罷?裡頭是個大空心兒,連件內衣全沒有,若是脫了褲子,那連這門也出不得了呀!老爹。」

「誰要你衣褲來?!」朱老爹說:「你沒旁的好給我,我就取你腰眼勒的那根草繩罷。」

陳大頭在一邊使紅紙寫帖兒,聽了也覺好笑,便說:「您打算給他什麼東西呢?」

「一匹活驢!」朱老爹說:「這玩意兒給了他,立時就能派得上用場,另外呢,我再送他三兩零碎銀子,好給他去做販糧的買賣。」

這一切都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喝了幾盅酒的王朝觀怎樣也分不清真假來了,陳大頭寫妥紅帖子,王朝觀也畫字在上頭,各人揣了一張,朱老爹把銀子放在桌角上,把驢牽來,把韁繩交在王朝觀的手上,自己卻笑口不絕的紮上草繩,揑著烟桿,搖搖擺擺的走了。

「陳……陳大爺,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呀?」

一直到朱老爹的背影消失後,王朝觀這才回臉去問酒鋪的主人。

「傻小子!」陳大頭說:「你不是都見著了嗎?哪兒還用問我,你如今算是交了運,做了朱家的貴婿了!朱老爹是西鄉的首富,家裡沙田好幾頃,騾馬成群,單房單族沒子嗣,年近半百,才生下這麼一位寶貝姑娘,多少人上門提親他不允,今兒不知怎麼會揀上了你?該是你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罷?」

「沒想到。」傻小子說:「其實也沒什麼,人長大了,總要想法子討老婆的。我娶的是老婆,又不是朱家的錢財,只是這三兩銀子和一匹驢,我倒要一輩子記在心裡!沒有它,我如今就不能販糧是真的。」

說著,他也揣了銀子,牽驢回三官廟去了……

朱老爹揀女婿,偏偏揀上傻蛋王大斗的事情,立即就在鎮上傳開了。凡是講說這事的人,沒有不說朱紫貴這老頭兒是老糊塗的,孩子們更編出一些歌謠來,當街隨口唱著玩兒,尤獨是碰著王朝觀的時刻,他們一大群跟前跟後的,唱得更大聲了。

他們唱:

「朱老爹,選女婿,

說起來,真有趣!

王大斗,廟裡住,

又沒衣,又沒褲,

娶個新娘養不起,

怕要讓她光屁股!」

王朝觀不理睬他們,孩子們又換唱道:

「大斗遇上糊塗蛋,

又供酒來又供飯,

酒飯桌上把親許,

三兩銀子一匹驢!

老頭子,沒長眼,

又是挑來又是揀,

多少好的沒揀著,

揀了一個窮光桿!」

連孩子們唱的歌謠,都這樣的充滿了嘲弄和輕蔑,那些成人平常在背地裡談說些什麼,不說也可以想得到了!倒是那些糧販們,都來為王朝觀祝賀,說些傻人有傻福的話,慫恿他爭口氣,好好兒的跟他們一道兒去馱販糧食,替他未來的丈人翁撐面子。

可是在朱家圩裡,那個被人笑稱為糊塗蛋的朱老爹,遭遇可要比王朝觀慘得多了!

他回家一踏進門,老夫妻倆就起了風波。

朱大奶奶逼著朱老爹去找蔣鐵嘴,人坐在家裡等他回來,一直等到深更半夜,沒聽見驢叫,老頭兒就回來了,咚咚的像打鼓似的擂門,僮僕開了門,朱老爹踉踉蹌蹌的撞進來,晃晃盪盪站不穩,滿口醺醺的酒氣,牽去了的牲口卻沒見牽回來,打酒的葫蘆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帽殼兒全是泥巴和腳印兒,手揑著水烟袋桿兒,呵呵呵呵的笑個不歇,要不是得了失心瘋,就是在哪兒撿了個歡喜團兒吃了。

「老頭子,你究竟是怎麼了?」朱大奶奶扯著他問說:「怎麼這樣施瘋傻氣的,你的驢呢?」

「嘿嘿嘿,驢麼?」老頭兒說:「我拿牠換來了這個玩意兒了!」

他說著,拍拍腰上紮著的玩意兒,還把它解下來,遞在朱大奶奶手上,朱大奶奶一瞧,可真的傻了眼了!荒唐透頂,可不是?他把一匹膘壯的驢丟了,不知從哪兒撿來這麼一截草繩子,髒兮兮的,簡直不像是人話,一時動了火性,便把草繩子扔在地上,用腳跺著說:

「你該死了,老昏了頭了!叫你上街去找蔣鐵嘴,你這個老天殺的卻把正經事扔在腦後,自管跑去窮喝酒,你黃湯貓溺灌多了,準是把驢給丟了。」

「我說,老婆子,妳甭冤枉人,」朱老爹彎腰去撿那條草繩兒說:「妳糟蹋我,不要緊,可千萬甭糟蹋這條草繩,--咱們那寶貝女兒這一輩子,好歹都一拴在這條草繩上頭啦!」

「你……你……你說什麼?」

「妳先平平心,靜靜氣,」老頭兒瞇著眼賣起關子來說:「去泡盞熱茶給我潤潤喉嚨,我好從頭說給妳聽,像妳這麼氣勢凌人的樣子,我怎麼開得口呀?」

一聽說這事有關女兒的婚事,朱大奶奶沒奈何,祇好先忍著,替他泡了盞熱茶來,才問說:

「你見過蔣鐵嘴了?」

「見過了!」

「他怎麼說?」

「他替咱們挑了個百萬豪富的好女婿!」老頭兒眉飛色舞的說:「我這人辦事夠快的,抓著那小子喝了一頓酒,面對面就把親事說定了!當時就央酒鋪的陳大頭,寫了兩份訂親的紅帖子,信物也換過了。」

「這條草繩是哪兒來的?」朱大奶奶說。

「是我拿三兩銀子,一匹驢換來的。」老頭兒說。

「不像話,」朱大奶奶說:「對方既是百萬豪富,什麼珍貴東西不好拿?偏要給你這麼一條破爛的草繩兒?顯見你是在說謊。」

「上有天,下有地,妳說話可不能這樣不憑良心!」老頭兒說:「妳跟我過了一輩子,聽見我說過一句謊話沒有?!……那小子身上一時沒帶旁的東西,這條草繩兒,是他腰上繫的,我就順手取得來了!」

「天喲,」朱大奶奶儘管忍著忍著,卻越聽越忍不住,掩著臉叫說:「我把你的話,當著人話聽,你卻越說越不對頭,越說越不像是人話了!腰上繫著這條草繩兒的人,哪會是什麼百萬豪富呀?!」

「我又沒說是現時。」老頭兒說:「我說的是他日後有發達,--是蔣鐵嘴拍著胸脯跟我說的。妳要是還不信,明兒我再上鎮去,把蔣鐵嘴請來家,當面跟妳說清楚,好不好?」

「我不論你說現時,還是說日後,他就是窮些兒,也不至於窮得紮不起一條腰帶,要用草繩兒呀?」

「他原想把上身破襖脫給我的,但我不忍心,」老頭兒說:「天這麼寒了,他只穿那麼一件空心破襖兒,裡頭襯的是皮肉,那豈不是要把他凍煞了?……當然我更不能要他那條黑長褲,讓他出不得門,除此而外,他頭上沒帽,腳下無鞋,也祇有腰裡紮的這一條草繩兒可拿,這……這,這怪得了我嗎?」

老頭兒錚錚的證說著,朱大奶奶又掩起臉,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天。她說:

「老不死的,你準是偷吃了漿糊糊住了心,你把女兒送給小叫花子,沒有打狗棍罷,好歹還有一隻討飯的瓢,那小子連這兩樣全沒有,算得什麼人呢?你這不是,不是存心坑害你女兒嗎?」

「說起這個人,也可算是遠近聞名,」老頭兒說:「他有名有姓的,名字叫做王朝觀,諢號叫做王大斗。初來鎮上時,確也討過幾天的飯,後來糧行老闆收留了他,在糧行裡掌過斗,小斗買,大斗賣,來生不欠閻王的債!後來他打短工,買了匹驢,驢死了,他又幫人幹些零碎活吃飯,如今,他借宿在鎮西三官廟裡,還有兩張狗皮褥子,那算是他僅有的家產。」

「甭說了,我的天!我聽不下去了!」

「不不不,」老頭兒說:「他父母雙亡,單身一個人,也很好,日後女兒嫁過去,不會有我這樣糊塗公公,更不會有妳這樣兇悍的婆婆,窮點兒,苦點兒,是他們小兩口兒的事,倒也罷了。」

一聽老頭兒這麼說,朱大奶奶兩眼一翻,氣昏在椅子上,好半晌,才幽幽的緩過一口氣來,接著,嗬嗬嗬嗬的大哭出聲,喊說:

「我的女兒啊,妳的命不該這樣苦啊!……妳爹這老糊塗,喝酒喝暈了頭,硬把妳朝火坑裡送啊……多少人家不好許親,偏要許給那個出名的傻蛋啊……」

朱大奶奶不哭則已,一哭就哭它個汪洋大海,老頭兒要是委屈點兒,忍忍氣,好言勸慰她幾句,也就算了,偏偏他人老骨頭硬,忍也忍得有限,一看朱大奶奶哭鬧下來,就擺出當家主的面孔說:

「我朱紫貴說下的話,是不能改的,帖子寫在這兒,是好是歹,命中註定了,妳哭死了也沒有用處!」

朱大奶奶平時跋扈慣了,哪能吃得下這一杯?!老頭兒話還沒說完呢,她就一頭撞了過來,兩隻手又撕又扯,又抓又撈,把朱老爹的大襖全撕裂了。

「我把你這個老天殺的惡貨,一口吞掉也不甘心!」朱大奶奶嚷說:「你快朝棺材裡爬了,還這樣的坑害女兒?要嫁,你自去嫁給他,我女兒不能嫁給那小子,跟著他喝白水,睏狗皮。」

「妳也太撒潑了,」朱老爹火說:「妳成天催我去找蔣鐵嘴,妳口口聲聲信鐵嘴,我照著鐵嘴的話做了,妳不信他,反而跟我鬥,把這種夾棍罪給我受,我……我怎麼受得了!」

「鐵嘴不會這樣說,全是你興出來的鬼!」朱大奶奶一口咬定說:「他就是不找個百萬豪富罷,至少也得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哪會挑著什麼王大斗?」

「妳也甭門縫看人看扁了,王大斗年紀輕輕的,又能苦,又能幹,沙灰還會發發熱呢?!妳怎能斷定他日後不發達?妳女兒就會跟他苦一輩子?」

「世上有你這種人?不求現的,祇求騙的?他發達不發達,誰有通靈眼看得見?你這一注兒卻下定了,你是把女兒押在賭台上,去碰運氣,即算碰得上,女兒的委屈也受盡了!」朱大奶奶說:「一個像王朝觀那樣的傻小子,即算運氣好,也是沙灰上的先生,(*螞蚱)--跳不高,那樣人多過田裡的地瓜蘿蔔,一腳能踢出一大堆來!虧你還有臉替他說話呢!」

「妳甭一味拉扯我。」朱老爹喘息說:「酒叫妳搖上來了,我頭暈。咱們有話好說……妳要怎樣呢?」

「明早你進鎮去,把婚書給退掉!」朱大奶奶說:「你就把嘴說爛,我也不相信你,那三兩銀子一匹驢,算那傻小子白落了,要我女兒嫁他,除非太陽打從西邊出,他此生甭做這個美夢。」

「那……那可不成!」朱老爹說:「要是傳說出去,說我朱紫貴哄騙那個傻小子,出爾反爾的去賴婚,我甯死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你不做?好!咱們兩口兒就沒完!」朱大奶奶恐嚇說:「明天我把這事告訴女兒,就說:妳爹幹的好事,把妳許給鎮上的傻子王大斗了!她要是情願死,我也陪著她,讓你這孤老頭子一個人活,日後王大斗備轎來抬人,看你拿什麼給他?!」

「何必等到明天?」朱老爹說:「妳這就到後樓去叫她出來,當面把事情說明白,她不肯再說,她要是肯,我有辦法,--咱們家沒男子,女婿當成半子看,他穿得完?吃得完?就是那傻小子骨頭硬,不肯靠岳家,他總不能擋著我陪嫁?!大不了,我陪他一處房子,幾十畝好田地,也不會讓女兒凍著,餓著……」

老夫妻兩人把女兒叫出來,爭著跟她把這事說了,女兒倒是滿達理的,她說:

「百萬豪富又怎樣?貧無立錐又怎樣?聽起來,王朝觀這個人心腸很好,又傻氣憨厚,不問蔣鐵嘴說什麼,也不管旁人怎麼說,爹替女兒挑的對了!說出的話,不能反悔,我日後再窮再苦,也不抱怨就是了。」

幸虧有這麼個女兒,才把一場風波平息了。

王朝觀訂了親之後,靠了他老丈人送他的那匹驢,和那三兩銀子,跟丁二馱販、張馱販他們一道兒販糧。由於他自幼吃足了饑寒的苦楚,養成那種節儉的性子,算起積蓄來,總要比旁人多,不到兩年,他又在街梢租了一間門面屋子,開起糧行來。

他開行,還是按照他那脾性,小斗進,大斗出,有些貧戶家來糶糧,他糶的份外滿些,這使他成了名符其實的王「大斗」了。

若說發達是談不上的,他把辛苦販糧的利錢,都從斗口上貼掉了,論起傻氣來,他還跟往年一樣,不過,人總算成年長大了,也略略顯得穩沉些了,有人說:

「這兩年,大斗沒有再鬧笑話了,好像也傻得好些了呢!」

「這得歸功於他的老丈人,大斗變得穩沉些,全是他教的。」聽話的人都這麼說。

事實也是這樣:自從有了王大斗這麼個女婿,朱老爹的腳板就像抹了油,上街上得勤快起來,三天兩日一趟街,每來必找王朝觀,翁婿兩人一道兒進館子,天南地北的無話不談,朱老爹來了不空手,不是替他帶點兒吃的,就是為他帶些穿的。

王朝觀呢,也不像當初那樣衣衫破爛,一臉油污邋遢了,聽說他換上的那些新衣新袴、新鞋新襪,都是朱家大姑娘替他縫製的,穿上了又合身,又氣派,縫工精細得很,使王朝觀成了個體面的年輕人。

朱老爹看他糧行生意忙,他又要出門運糧,實在分不開身,就替他定下日子,幫他張羅一切,把女兒一轎抬了過來。陪嫁的東西不少,除了一應傢具被褥之外,老丈人還替他買下了那間門面房子,另外陪上了幾十畝青沙的田地。

朱家大姑娘過門後,並沒一點兒嬌生慣養的小姐習性,人說王朝觀勤快,她比王朝觀更勤快,成天起五更睡半夜的幫著王朝觀忙裏忙外,但小兩口兒勤勤苦苦賺來的錢,都在那大斗上面貼出去了,光是忙,就是不發家。

小神仙蔣鐵嘴,還為這事跟鎮上人抬大槓。

「你說王大斗日後會變成百萬豪富?咱們可不能相信!」有人跟蔣鐵嘴說:「傻小子的狗頭運氣,還不是靠他老丈人帶來的?!新娘子又能幹,又能刻苦,保著他這個家不墜,業已算好的了,像他那樣大斗糶糧,貼本賣出去,怎能積聚起更多的錢?」

「我說他會發家,他就會發!」蔣鐵嘴說:「要不然,我這招牌上就不敢寫上「小神仙」三個字了,若是單靠他老丈人送他的那點兒田地和一幢小房子,算得了什麼?……命相不是人能解得的,他究竟怎樣發家?連我也不知道!」

「除非天上掉下金銀財寶來,」說話的人說:「要不然,就是他掘地掘著了地母!(*傳說是一頭活的金牛。)」

「那,」蔣鐵嘴說:「那是命相之外的事情,我就更不知道了。」

也有些糧販子戲對王朝觀說:

「小神仙蔣鐵嘴硬說你日後要發家,你到底是怎麼發法兒?不妨跟咱們說說看。」

王朝觀搖搖頭說:

「聽他的瞎話!我但願糧行能開下去,沒有疾病災殃就夠了,誰真要發家來?一人富了九家貧,發家並不是宗好事兒。」

「咦,傻小子居然出口成章了!」

「不不不。」王朝觀紅著臉,傻笑著朝屋裏新娘子呶嘴說:「全是她教我的。」

「有意思!」張馱販插科打諢說:「大斗呀,你說話要人教,生孩子的事,只怕也要她教你罷?」

「你這玩笑開得晚了,」丁二馱販說:「新娘子有喜啦!咱們的大斗再傻,總見過驢打駒兒,難道這點兒把戲也要跟誰學嗎?」

他們說著,笑鬨鬨的走了。

那年秋天,新娘子做了媽,替王朝觀一胎生下兩個兒子,人們真的相信王朝觀有福氣,但他還沒有發家。

也就在王朝觀生了兒子的時刻,鎮上來了個豪客大老爺,說他姓康,人都叫他康大老爺。這位康大老爺約有五十來歲年紀,說起話來,滿口京腔,說他是京城裡下來的,要找人替他收買四鄉所有的高梁,說他打算在這兒開一爿大酒槽坊,製酒銷到各地去。

康大老爺不是本地人,對於糧食行情也弄不太清楚,有意把收購高梁的事,委托給糧行經紀,同時想把籌備酒坊的事情,一併交給收糧的糧商去料理。這位康大老爺手頭極闊綽,出價高,籌備酒坊的款子又巨大得嚇人,算是歷年來鎮上最有大利可圖的事情。鎮上的糧商為數不少,除王朝觀一家之外,綜合起來還有十七家,十七家糧行老闆一聽著這消息,就紛紛趕到康大老爺落腳的連陞客棧去拜謁,有的遞帖子,有的備厚禮,有的設宴席,方法雖是各有不同,心裡卻是一個意思,--想承攬這宗差使,居中大撈一筆。

事實也是如此:一連三個秋季大豐收,一眼望不盡的鄉野地上,每戶人家的倉裡甕裡,都囤滿了高梁,高梁的價錢便宜到幾乎不值錢的程度,收購起來又極為方便,若按這位豪客開出的價錢,一斗夠買進兩斗的,轉眼就賺進一倍來,何況開辦酒坊的鉅款,又可以存進縣城的大錢莊生息呢!

「誰要是攬得這筆破天荒的大生意,誰就發了橫財了!這種利有多麼大呀!」

「他究竟要包給哪一家承辦呢?」

「他還沒打定主意,誰去看望他,他都說是:再商量,再商量。」

「聽說他籌辦的酒坊,是各處規模最大的,一共要裝四口蒸鍋,開六十四個槽池兒,一池合四十八擔高梁,所以,光是堆放高梁米兒的大倉房,就要蓋起七棟五間通的大瓦房,裝得上萬擔高梁。」

「這就難怪了,」一家糧行老闆聽了,噓了口氣說:「人家想係創業來的,對這一行雖沒經驗,卻有精明的打算,總得要打聽清楚了再發包的。」

糧商們日夜都在揣測著,議論著,誰都希望這幸運落到自己頭上來,幾個跟王朝觀處得很投契的馱販聽著了這消息,便都急匆匆的趕到王朝觀的糧行來,把這消息傳告給他。

「我說,大斗,你千萬不能坐失這個機會。」丁二馱販在說完這消息之後說:「你這爿糧行雖小,好歹也是一爿糧行呀!」

「蔣鐵嘴說的不錯,」張馱販提起舊事來說:「並不是咱們哥兒幾個慫恿你,委實是你發家的機會到了!他們既能承攬這事,你也能。」

「算了罷,」王朝觀搖頭說:「橫財不發家,我不稀罕它,討了便宜柴(財),去燒夾底鍋,壓尾還是沒什麼好處!用得著打扁了頭去鑽麼?」

「這倒不是撿便宜,」丁二馱販說:「這可是一筆正正當當的交易,咱們勸你做交易,可沒勸你去吃外扒撈黑錢!」

「你祇要能接下來,要用上咱們,咱們都情願幫襯你,替你跑腿打雜。」張馱販說。

王朝觀沒有話好講了,回臉叫他媳婦說:

「妳教我講的話,我都照著講了,還是搪不住他們,妳自己來跟丁二爺張大叔他們說罷。」

「哈哈哈,」丁二馱販大笑說:「我正奇怪著,這些時,大斗怎麼這樣會講話?原來都是新媳婦扳著嘴教的!這可是斗口朝天--現了底兒了!」

「妳快來,妳快來!」王大斗叫他媳婦說:「他們都在笑我呢!」

這時候,王朝觀的娘子掀簾子出來了,笑著說:

「諸位大叔,你們明知朝觀人太傻氣,祇能平平安安的做些小買賣,這筆交易太大,他怕接不下來,要他接呢?他又不會呵奉人,鑽門路,除非,除非那姓康的老爺自己找上門!」

糧販們散走了,那天夜晚,康大老爺假陳大頭的酒館請客,旁的糧商都到齊了,只差一個王朝觀,王朝觀沒來活動,康大老爺根本不知道鎮上還有這個人。

酒席檯前夠熱鬧的,那些糧商以為是承攬大生意的機會到了,一個個擺下笑臉來,迎向康大老爺的下巴,雖不像是一窩蠢蠢欲動的蛆蟲,卻也像是一群嗡嗡振翅的、貪婪的蒼蠅!有的窮吹牛皮,有的一味拍馬屁,有的存心烘托,有的百般奉承,其中一個糧行老闆更可笑,那康大老爺並沒有做壽,他卻送了副鏡框兒,裡面寫的是:

「福如東海長流水

壽比南山不老松」

簡直是離了譜兒了。

康大老爺看了,也沒說什麼,祇管談論著收購高梁和籌設酒坊的事情,越說越使得糧商們心癢。酒過三巡之後,康大老爺說了:

「古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不知是真是假?像我來說罷,我得承認自己是個有錢的人,確也發過些奇想,想買兩個小鬼來,要他們推磨給我看看,可是世上哪兒找得著鬼來?」

「只要您肯出錢,不怕沒有鬼。」送鏡框的那個糧行老闆說:「我就是個鬼。」

「你算什麼鬼?」康大老爺說。

「油炸鬼,(*即油條之土稱。)」那個人說:「大老爺,我打個比方您聽聽罷,比如您是一鍋油,我甯願變根油炸鬼,只要身上有油水可沾,我就赴湯蹈火的跳進您那滾油鍋去洗把澡,翻身打滾給您看,就算叫炸得焦頭爛額,肉裂皮開也不要緊。--總算是嚐著油香味兒了!您這筆生意,就讓我包了罷。」

「嘿嘿,你這比方打得真有趣。」康大老爺說:「你是油炸鬼了,旁的人是些什麼鬼呢?」

「咱們全都是鬼!」另一個糧商不服氣的叫起來說:「有生意,大夥兒都能包,像我罷,我就是個一等一的機伶鬼,決不讓大老爺他吃虧……」

「我是算盤鬼!」又一個站起來說:「三下五除二,黑白見分明!該您得的由您得,該我賺的由我賺,您總該信得我罷?」

「不不不,」康大老爺搖頭說:「這不是一筆交易,這是一次委托,我在這兒待不幾天就要回去,我想找一位忠厚誠篤的人,把事情整個兒的托付給他,也許我眼拙,一時還沒找得著這麼個可靠的人!」

這話一出口,剛剛那些情願充鬼的傢伙,一個個全又搶著為人了!

「鎮上一共有多少家糧行?」康大老爺這才把話引上了正題,笑著問說。

「十八家。」一個糧行老闆說。

康大老爺一點數說:

「在座的一共十七位,還有一家沒到。我想該著人去請才好。」

「我看不用了罷。」那個糧行老闆說:「那家糧行沒有幾張扁,實在算不得糧行,再說,開行的是個傻小子,討飯出生,早先也在我的行裏掌過斗的。」

他不但這麼說,還當著康大老闆的面,繪聲繪色的,把王朝觀諢名叫王大斗的由來,買驢惹起的笑話,走狗頭運娶了媳婦的趣事,連嘲帶損的描述了一番,到壓尾,他打趣的說:

「大老爺,像他這樣的人,您找他可不是白找?您有多少錢,夠他貼的?」

「不,」康大老爺說:「聽你這麼說,這人傻雖傻,卻是滿誠篤的一個君子,他沒來看我,明天我倒要去看看他。」

他這麼一說,那些糧商的臉全長了。

二天,這位康大老爺當真去看王朝觀,三句話一說,就把籌辦酒坊跟收購高梁的事情全托給了他。王朝觀不肯承攬,對方偏要托付給他,逼得王朝觀硬著頭皮答允了,這位康大老爺取出一張銀票,塞在王朝觀的手上說:

「你我都是直性人,做事為人夠爽快,說了話,就算數,這筆款子交給你,建酒坊,蓋磨房,搭槽棚,打鍋爐,請酒師傅跟夥計,另收一千擔高梁入倉,我想該夠了!……我因還有旁的事,不能多躭誤,立時就要回京城去,明年夏天我再來,還望你多勞累,多幫忙!」

說完話,他就走了。

王朝觀把銀票拿給他媳婦一瞧,她驚叫出來,跟王朝觀說:

「天底下哪有這種荒唐事?他--康大老爺,連個名字全沒留下來,委托你辦這許多大事,連一份合同也沒寫嗎?」

「全沒有。」王朝觀說:「他說他信得過我。」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媳婦說:「你知這張銀票上寫的是多少錢?……明明是五千兩銀呢!」

「管它呢,」王朝觀說:「用不著大驚小怪的,是多是少,全是人家的錢,我愁的是辦事該怎麼辦法兒?妳拿主意,我跑腿打雜罷!」

「酒坊到底怎麼籌建,我也一竅不通,」媳婦兒說:「我看還是把我爹請的來,讓他拿主意。」

小兩口兒把銀票壓在枕頭底下,整夜沒睡得著覺,天還沒亮呢,傻小子就騎驢下西鄉,去請他老丈人去了。

無論女婿怎麼說,朱老爹也不肯相信王朝觀會遇上這種稀奇透頂的事兒:一個遠地來的陌生人,竟肯把這樣大的事情,三言兩語托付給他?又肯丟下紋銀五千的銀票不要寫字據,只怕聖人也不肯這樣做罷?

等到他到鎮上,看見那紙銀票,才相信是真的。

康大老爺托事留銀的事情,不幾天又傳遍了全鎮。朱老爹親自進鎮去兌銀子,又把莊子上的佃戶僮僕全喚進鎮來幫忙,分騎著牲口,去四鄉八鎮貼帖子收購高梁,著人買地皮,買磚瓦木料,鳩工興建大酒坊,到北地去禮聘造酒的師傅,前後不到半年的功夫,酒坊建成了,磨房、倉庫、木甕、鍋爐、槽池、麯房全完了工,千擔高梁入了倉,開始磨麥踩麯,蒸高梁拌麯粉入池,二年一開春,就起爐蒸酒。

辦完這些事情,還剩下四五百兩銀子,朱老爹把一本賬交給女婿說:

「朝觀,事情就是這樣辦的,雖是替人家辦事,錢不落人家的,你卻也學了不少的經驗,長了些兒學問,收高梁時,你賺了幾百兩銀子,我交給你媳婦了,這本賬和剩下的錢,等那位康大老爺來後,你自家交給他罷。」

老丈人走後,王朝觀不但要開他自己的糧行,還要替康家酒坊管事,他人傻不懂賬,媳婦就成了賬房。按說新開的酒坊,酒味要比老坊薄,香醇勁兒差,多少還該有些磚土味,但是康家酒坊一出酒,酒香酒色都壓倒了鄰鎮的幾爿老酒坊,貨既真,價又實,不兩個月,康家酒坊的招牌就創開了,酒也行銷得分外的好!

「我們總算受人之托,沒把事情辦糟!」媳婦說:「算日子,那位康大老爺該來了!」

「這兒還多下些銀子,我們益發替康大老爺買塊用地罷,」王朝觀說:「買塊田地,自己種點高梁,省得每年都要花錢買,可不好嗎?」

「你這傻人傻主意,也真好。」媳婦說。

旁的事情沒出岔兒,因為不是老丈人辦的,就是媳婦辦的,等到王朝觀一辦事,可又鬧了笑話了。--他花了四五百兩銀子,買了一塊淤泥大窪兒,那塊大窪兒靠著靈河叉口兒,每年都淹水,春天冬天現田地,夏秋一到,就變成一片淺湖潭兒,什麼莊稼都不能長,只能長些野勃勃的水蘆葦。

等他回來跟他媳婦說起他買的是哪塊地時,她叫了起來說:

「你知道,那幾百兩銀子不是我們的,要是我們的,你買下那沒用的荒湖窪兒也罷了,莊稼不能種,養魚也是好的,但你替人家康大老爺辦事,花了大錢,買了廢地,那怎成?如今,你祇好把田契換成你的名下,我們湊足銀子墊還給人家。」

四五百兩銀子也不是好湊的,媳婦拿出收購高梁時賺的錢,又賣掉那幾十畝青沙田和糧行的房子,才湊夠那個數目,這樣一來,王朝觀替人辦事,沒落半點兒好處。

轉眼到了約期,那位康大老爺卻杳無消息……

傻王朝觀錯買了荒湖窪兒的笑話,又在鎮上轟騰著,全說他旱田不要要水澤,日後要改行去撈魚摸蝦去了!不過,王朝觀夫妻並沒真的帶著兩個孩子去撈魚摸蝦,他一直替康大老爺看守著酒坊。

從此以後,那位康大老爺一直就沒回來……

王朝觀夫妻倆老了,孩子、孫子,還在替那康家守著店,那爿大酒槽坊,仍叫做「康家酒坊」,更由於經營好,進益多,康字招牌一直從鎮上掛到縣城裏面,計有康家油坊、康家絲貨店、康家染坊、康家通字錢莊,大大小小十幾處,這些店鋪裡的賬目,一筆筆清清楚楚,為了日後要向康家交賬,

那年黃河起大泛,黃沌沌的水溜滾進靈河來,把王朝觀名下的那塊大窪兒變成一座數里寬長的湖,水退後,發現那不再是淤田黑土,上面蓋滿黃沙,不幾年,黃沙和淤土混合,就能開耕點種了,那塊田地,就是今天的王家沙莊…………。

加農大伯又告訴我們,說王朝觀曾帶了管賬先生,雇船上京去找尋過那位康大老爺,前兩回沒找著,最後一次打聽出康家的子孫在另一個北方的大城裡開設珠寶鋪,是北方最大的豪富人家,他趕至那座城裡,找著那珠寶鋪的主人,探問他有沒有像康大老爺那種相貌的祖先?

主人是個青年人,聽了說:

「聽您老人家描述那個人,模樣兒好像我的叔祖父,不過,後輩我生的晚,也沒有見過他,聽說他是個神經兮兮的怪人,跟我祖父分家折產後,他確是帶著一筆錢到南邊去過,回來沒幾時,就得急症死了,您找他有什麼事情呢?」

「我來向他交賬的。」年老的王朝觀說:「他死了,這本賬我該交給您了!」

「我不能接這本賬。」那青年人說:「叔祖、家父都沒交代過,它是您的!它本該是您的。」他看見王朝觀仍不肯走,又說:「這樣罷,您要是實在不安心,我倒有個好辦法,--您回去開一張五千兩銀票,捐給善堂,那是我叔祖當初借給您的,您捐了,用我的名字,這筆賬就算清了,我不再留您了!」

王朝觀回來後就死了,埋在一座大墳裡,那墳,我們鄉人都管它叫朝觀大墳,任誰提起王朝觀,都尊稱他叫朝觀太爺。

朝觀太爺死了,但他的故事仍在流傳著…………

你也許覺得這事太傳奇,太荒謬了,但講的人就是這樣講的,我不想另外加添什麼,也不願減去什麼,當然,這種樣的傻氣的君子人,在現代,已經近乎絕跡了,就算荒謬點兒何妨呢?

司馬中原 路客與刀客 寶瓶



  寶瓶

  袁仲甫穿著淺灰色的橫羅長衫,搖著摺扇兒,在這條又彎又窄的小街上逛盪著。沿著東關外慈雲寺這條小街朝裏走,幾乎全是買賣珍玩古物的店鋪。那些窄門面的古董店裏,挨挨擠擠的列滿了各式古董,彷彿在黝黯中等待著賞識它們的客人。

  這條街既不熱鬧,也說不上冷清,祇是瀰漫著一種古老閒暇的氣氛;一般說來,凡是來這兒逛的客人,多半是些對於珍玩古物具有癖好的人,並不急於購買什麼,卻能一泡泡上一整天,一方面盡情的瀏覽,一方面試煉他們鑑賞的能力。

  各式古董貨夠多的,大幅的條山字畫,珍珠寶玉,歷朝歷代的錢幣,古舊的銅器、磁器、陶瓶、繡物、石硯、零碎的飾物……把一整條街道的空氣都染得沉遲了。這種沉遲的空氣,使得一些具有紳士風的採訪者的行為舉止也跟著沉遲起來,沒有人喧嘩嚷叫,沒有人呵呵鬨笑,他們瀏覽著,把玩著,品味著,鑑別著,一切都陷在深思和靜默裏面,彷彿那些癡迷的眼瞳,都已經進入歷史。

  十八歲的少年袁仲甫,在這條小街上走著,至少在外形上看起來,他實在顯得太年輕了。可是,早在十多年前,袁仲甫就接觸了很多家藏的古物,也從他父親那裡,學得了不少關於辨別、考據、鑑賞和收藏珍玩古物的知識,更聽過關於慈雲寺古物市場上近百年來興起的多種傳聞,他雖然不敢比得他父親袁克紹老先生,算是大行家,至少不能算是門外漢了。

  「蒐集珍玩古物,是一宗極難的事情。」紹老曾經跟迷於珍玩古物的兒子說過:「北地有些懂得收藏的人家,即使家道中落,門戶式微了,他們甯願勒緊褲帶捱餓,也不肯把世代收藏的古物售出來。不論慈雲寺古物市場的歷史有多麼久,那些陳列在珍玩古物店裏標價出售的古董,十有八九沒有上好的貨色,這種事純是可遇不可求,沒耐心是不行的。」

  紹老他自己真算有耐心,蒐了一輩子的珍玩古物,賣掉了五頃多田地,只落下一爿烟坊,這一回,趁著差兒子出門收購各地烟葉兒的時刻,又叮嚀說:

  「這回你去北地收買烟葉兒,有空不妨逛一逛慈雲寺的古物市場,買點兒什麼回來,也好讓我評一評你的眼力高低?好在你在那兒要住上些日子,勤跑勤看,也許會遇上真貨,假如踏進店門,掏錢就買得著,那就算不得是珍玩古物了……」

  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在這條古老的小街上逛著。

  早在童年的夢境裏,他就夢過這條傳說的小街,那是出售過碧玉猴的思古堂,那是賣過吳道子真跡水墨判官圖的集聖堂,那是收有真正寶物紫沙茶壺中的珍珠汗的珍玩老鋪……他眼看著那些古老陰黯的店鋪,不禁又想起當年聽過的那些荒謬的傳說來了。

  「甭看那些暴發戶神氣,」袁仲甫甚至記得起爹在說這番話時的神態:「他們就拿全付家當來買我這隻碧玉猴兒,瞧我肯不肯割讓?!」

  那隻看上去縮頭縮腦的玉猴兒,背上有個繩壁兒,拴上一道絲絨繩,扣在爹的旱烟袋嘴兒上。爹沒跟自己講說那故事之前,自己從沒覺得它有什麼稀奇的地方,玉色白裏帶點兒淡淡的碧,猴兒的大腿上,還有一條隱約可見的裂紋,而那荒謬的故事,就出在那條裂紋上。

  說是早年城西有座陳家大墳,墳裡埋著明代的一個富豪陳老爺子,這位陳老爺子一生的精力,都耗在蒐集珍玩古物上,臨死時,還用不少無價的寶物做陪葬,有人傳說墳裏有瑪瑙珊瑚,有人傳說墳裡有珍珠寶玉,這些傳說,打動了不少盜墓賊的心。

  城東有個專幹打穴盜墓勾當的漢子鄔矮鬼,也到陳家大墳邊打過轉,他看出墳頂有隱隱的寶光上泛,又有七節通天草繞護著墳身,就斷定墳裡有寶不假。

  一個落雷雨的夏夜,鄔矮鬼帶著屍兜兒(傳說盜墓賊頸上都套著一隻布帶子,入墓後套著屍首的頸子,把屍骨兜得坐起來,先對屍首祝禱一番,然後才能盜物。)火摺兒、鐵鍬和蔴袋,趁夜挖開那座墳,破棺進去盜寶,他並沒盜得什麼金銀財寶,祇從死人的牙齒裡面,撿得這麼一隻玉猴兒,在死人的手裏,取得一隻藍色的小膽瓶,他晃亮火摺兒,把這兩樣東西看了又看,不禁大失所望,說留著罷,又沒有什麼用處,說扔了罷,又覺白費半夜的力氣,未免太可惜了。

  他想了又想,還是把它們裝在袋子裡,打算拿到古物市場上去,賣掉它們換壺酒喝。

  正當他爬出墳,走上官道的時刻,身後人喊馬嘶的,來了一班馬隊,鄔矮鬼想躲沒來得及,叫馬隊裏的兵勇發現了,罵他:矮子矮,一肚子拐!他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行走,不是賊也沾七分賊氣。馬隊裡的一個官兒盤詰他,他又嚇得支支吾吾的答不出話來,那官兒動了疑,喝令搜身,兵勇們一搜,搜出玉猴和膽瓶,也搜出火摺兒和屍兜來,那官兒一瞅,笑說:

  「原來是個挖穴盜墓的,也沒盜著什麼,這兩宗小玩意兒留下,人給放了罷!」

  這官兒也是個不識貨的粗人,說放就把鄔矮鬼給放掉了,他並沒看重那隻藍色的小膽瓶,卻覺得那隻碧玉猴兒怪好玩的,就貼身佩著它玩兒。玉這玩意兒邪得很,哪怕是一等的通靈玉,也要用汗水餵養著它,尤其是經人一輩子養過,進了棺再出土的玉器,叫做再生玉,是再名貴不過的東西。這玉猴兒原是一方活玉,在棺裏睡著很多年,一經吸了生人的汗水,立時就活了。

  活玉是不難辨認的,誰要用手揑著那隻玉猴兒,對著太陽一照看,就會在玉裏看見一隻活猴兒的影子,手和腳都會動彈。

  這官兒仍然不懂得活玉有什麼好處,祇覺得稀奇好玩罷了;那時馬隊駐紮在城裏,他常常解下那隻玉猴兒給人瞧看。過了不久,鄉下鬧土匪,這班馬隊奉令下鄉清剿,在西河口開火打起仗來,一粒流彈射中了那官兒的大腿,他本身出乎意外的竟沒帶傷,可是那隻玉猴兒的大腿上卻裂了紋,有人說:活玉能護身,解人的災厄,這隻玉猴兒,就曾經解過人的災厄。

  「後來,我花了十塊大洋在思古堂這家古物店裡買了它。」爹跟自己說:「這是那官兒賭輸了錢賣掉的,因為有人告訴他:碧玉猴兒死了,變成死玉,就不值多少錢了!但我看出這隻猴兒並沒死,祇是帶了傷,要是能覓著那隻藍色的養玉瓶。把它放在瓶裡泡上一夜,它的傷就會好了……」

  記得自己曾問過爹:

  「您怎知那隻藍色的小膽瓶就是養玉瓶呢?」

  爹叼著烟桿兒,呵呵的笑起來:

  「仲甫,你不知為這事,我花了多少精神查考過;你想想,那位陳老爺子既是一生嗜好蒐羅珍玩古物的人,臨死前自選陪葬的東西,哪有不是寶物的道理?……我查考那隻瓶的來歷,應該就是那隻養玉瓶,陳家祖墳被挖後,他的子孫遞狀追訴過,為這隻寶瓶,還懸過賞呢。」

  荒謬無稽,可不是?爹可就有這麼一種超常的耐性兒,才能夠蒐集到若干難得的珍玩古物。袁仲甫懂得上一代人的習尚,也正是那種承平社會裡的習尚,差不多的人家,都有著蒐集珍玩古物的癖好,不過在程度上,各有深淺不同罷了。

  自己來逛這座遠近知名的古物市場,倒沒存什麼覓著寶物的念頭,祇是隨意走走,想買些精緻些而價錢又不昂貴的小擺設,練練自己鑑賞的眼力。

  袁仲甫抱著這份閒情,瀏覽了好幾家頗具規模的鋪子,在一種近乎曖昧的黯光裡,背著手踱來踱去。摺扇兒在手上霍的展開,又一摺一摺的收攏。忽然他覺得自己在童年時沉迷於那些古老的傳說,把這座古物市場幻想成一座列滿稀世珍玩的寶庫,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因為這些像地穴般的古物鋪裡陳列著的所謂古董,多半是些粗劣的仿古的假貨。

  「這哪兒能叫古物店呢?」袁仲甫自言自語的嘆著說:「索性叫做仿古店,還名符其實些……」

  「小哥兒,你倒是個識家。」另一個穿長衫,模樣兒很斯文的中年人搭嘴說:「在這種交易買賣的地方,一向是沒有好貨色的,就是有,遇不上識貨的,一樣不肯出大價錢。」

  「您說的是,說的是!」集聖堂的老闆笑著說:「正因為一般人有看重珍玩古物的時尚,所以附庸風雅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年頭變得不同了……一般以行家自命的人,實在都是些不識貨的外行,他們逛慈雲寺市場,祇是要貪圖便宜,三文不到兩文的,隨手買些膺品回去瞎充門面,即使是土財主、暴發戶,也想擺設些古物,添點兒書禮世家的氣味。我們這些店鋪,一向是靠主顧吃飯的,這些半瓶不滿的主顧要的是假貨,我們只好賣假貨,就有一兩件真正珍貴的好古玩,一時兩時也休想賣得出去,不賣假貨,嘴就得吊在牆上吃不成飯了!」

  袁仲甫一連逛了好幾家,那些以識貨知名的古物商,都說的是一樣的話。到最後,連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也不禁慨嘆起來,自言自語的說:

  「嗨,時尚當真有這麼沉重法兒,直把人的脊梁骨全給壓彎了!慈雲寺古物市場,可不是名存實亡怎麼地?!十家有九家全賣假貨,只為了混嘴,就昧著良心,胡亂的騙人!」

  他這樣的看著逛著,眼看就到了街尾,竟沒發現一家有一兩宗真正的古物,不禁有些灰起心來,買妥了的烟葉兒,都還在田裡沒有收割,要等收割了晒乾、打捆、裝船,自己才能動身回去;自己原打算在這座古物市場上,消磨過一個來月客地時光的,誰知慈雲寺市場祇是一塊虛有其表的招牌,逛了一趟之後,倒盡胃口,下一趟根本不想再來了。

  剛剛一路逛過來,但凡略有名氣的鋪子,自己都曾進去仔細瀏覽過,如今只賸得街尾一家了。這是一家古老灰黯的窄門面小鋪兒,談不上規模,甚至門上連塊招牌也沒有,門裡邊的木椅上,坐著個翹鬍子老頭兒,用一柄芭蕉扇子蒙在臉上,後腦勺頂著牆,半歪著頭假寐,嘴角邊拖出一縷黏涎,滴在他的花白鬍子上。

  袁仲甫本待掉頭回去,忽然想起「行百里者半九十」這句老話來,心裏盤算道:既已逛到門口了,又沒有急事在身,何必省這一步?好歹還是進去瞧瞧罷。

  他走進店門時,腳步聲把那老頭兒驚醒了,拿開遮在臉上的扇子,斜乜了袁仲甫一眼,仍然沒有開口說話,彷彿沒瞧著客人進店那樣,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他的芭蕉扇子,搖不上三五下,兩眼可又闔上了。

  袁仲甫沒介意,也沒找著那老頭兒說什麼,仍背著手,掂動著摺扇,出神的瀏覽著店裏陳設的物件。這家店鋪初進門的那一段比較陰黯,中段接上了屋頂天窗上瀉下的天光,反而比較清晰些,他看著那幾隻古舊的紫檀木的大貨櫥,木面都泛出黑褐的顏色,曖昧不清的使人猜不出它們究竟有多老的年歲?……貨櫥裏陳列著的一些物件,也都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一望而知是經年沒人整理擦拭的了。

  那邊陳列著一隻巨大的紫色木魚,一尊白磁的送子觀音神像,一座小巧的檀木架上,立著一組連鎖的玉雕:一尊凸額的扶杖壽星,一雙白鶴,一棵盤蓋的蒼松,非但玉質細緻,雕工也夠神奇,真算得是一等的貨色。再過去,一座木托兒上立著一隻小小的藍色碎磁膽瓶,那膽瓶的碎紋、磁質、模式,都透著古拙的樣子,越端詳,越有一番古意。

  「這玉雕倒是難得,」袁仲甫讚嘆著說:「不知要討多少價錢?」

  「嘿嘿嘿,」老頭兒又搧動扇子,仍然閉著眼,笑說:「您踏進這爿鋪子就該知道,我這兒的東西,一向沒有一定的價錢,您要愛上哪一宗物事,看它該值幾個錢,您就出幾個錢,愛出多少錢在您,賣與不賣在我,每成一宗交易,都須得兩相樂意,這好比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鈎,您自己酌量著出價罷。」

  一聽這番話,袁仲甫倒抽了一口冷氣,蒐羅古物這檔子事,難就難在這裏,一般嗜好收藏的行家走進古董鋪兒,總希望店鋪裡先標明價錢,寶物是無價的,出價若干,該是第一難題。如果這玉雕是仿古仿得到家的假貨,自己一時看走了眼,出了極高的價錢,日後被人品評起來,就成了笑柄,人會說:大鑑賞家,大收藏家袁克紹紹老,竟會生出這麼一個沒眼力的寶貝兒子。自己年輕識淺,也許還有支吾的餘地,但做爹的臉面總會受損傷。

  反過來說,如果這玉雕確是真貨,源出青田,自己卻吝於錢財,荒乎其唐的出了低價,甭說旁人會把你看扁,就是眼前這個怪老頭兒,也會把你當成飯桶蒲包,這麼一來,逼得自己不得不慎重考量了。

  「那……那我得仔細的瞧瞧再說了!」

  「您儘瞧,」老頭兒說:「瞧整天都成,瞧是不用拿錢的。」說著,竟又把芭蕉扇兒蓋到臉上去。

  那小小的古玩鋪兒實在沒有多大的地方,可是在識貨的袁仲甫的眼裡,不啻是一個廣闊無邊的世界。單祇是眼前這一架古玩,他雙腳沒動,就看了好半晌,架上所陳列的數十宗物件,越看越覺得迷人,幾乎是件件都有特出的地方,半晌的時間,也只能說是走馬觀花罷了。

  「真是奇怪了?!」他又禁不住的自言自語說:「多少有名的店鋪,倒沒見著這些貨色,這兒有了這些古物,卻又沒人來光顧?」

  「那些人哪是買古物?」老頭兒的聲音從扇面下邊傳出來說:「他們只認得門面和招牌,十有八九是不識真貨的睜眼瞎子,我懶得跟他們枉費唇舌!」

  袁仲甫朝那邊望了望,那老頭兒連臉上的扇子也沒有拿開,不知他是醒著還是睡著,說完話一眨眼功夫,他可又打起了鼾來。

  真是個老怪物。袁仲甫暗想著。

  「我說,老爹,我既來這一趟,不能空手回去,」袁仲甫放大聲音說:「我得買點兒什麼帶回去。」

  「廢話,」老頭兒說:「買不買是您的事,我又沒強著您買,用得著跟我說這麼多?」

  老頭兒說話太不客氣,雖在語音上沒有明顯的頂撞的味道,可是語意沖得很,袁仲甫吃他沖得一楞一楞的,一時竟答不出話來。

  「您要買個什麼?」老頭兒兜轉了一句說。

  袁仲甫摸摸口袋,袋裏一時沒帶出多少錢,心想,大件的古玩買不起,先帶回一宗小件的罷。他又舉頭在櫥裡逡巡著,一眼看著了那隻藍色的小膽瓶兒,就說:

  「這隻小膽瓶是什麼價錢?」

  「沒有價錢,--我早說過了。」

  「您好歹說個價錢,買不買在我,我不還價就是了!」袁仲甫認真的說。

  「嗯,」老頭兒這才拿開臉上的扇子,坐起身來,瞅著袁仲甫,點頭說:「這話倒說得爽快,像是個買古物的樣子,您就拿這個數罷!」

  說著,他伸出一個指頭來。

  這個指頭一伸不打緊,可把袁仲甫嚇了一跳,誰知他這個指頭表示是多少錢來?!也許是大洋一千,也許是大洋一萬,這可真是漫天討價呀!

  「您說是多少?」袁仲甫故作不知,又補問了一句。

  「小意思,」老頭兒:「只要一塊錢,丟一塊錢在這兒,東西就是您的了。」

  袁仲甫噓出一口氣來,並沒因這藍色的小膽瓶太便宜高興,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看上去,這個怪裡怪氣的老頭兒,既然能開設這爿古物鋪,對於各種古物,就不至於外行;不錯,珍玩古物無價也是事實,但凡是真正的古物,討價還價之間,總不至太離譜兒,這隻膽瓶若真是古貨,老頭兒怎會祇要一塊錢?想來還是自己眼力太淺,錯把土窰燒出的仿古貨當成古董了。

  一塊錢的玩意兒,不買也罷。

  這樣一轉念頭,就搖著扇子踱出鋪門。

  袁仲甫沒買什麼,那老頭兒果真不強著人,恁話沒說,就由他逕自走了。袁仲甫逛了一趟街,到頭來仍然空著兩手,心裡總覺得不甚愜意,一路上胡亂思想著,忽然他想起來,一塊錢實在不算一回事兒,就算那隻藍色的小膽瓶是宗土窯燒的仿古貨罷,白花一塊錢,也不能算是虧了自己,從腳下折回去,不算太遠,何不折回身去,丟一塊錢把它買了來,只當閒消遣就是了!

  又這樣一轉念頭,真的就折了回來。

  不一會兒功夫,又踱至那家鋪子門口,朝鋪子裏一看,見那老頭兒還在那張木椅上睡著,便說:

  「老爹,我來買那隻藍色的小膽瓶來了!」

  那老頭兒翻眼望望他,彷彿從來沒見過的樣子說:

  「您愛買什麼就買罷。」

  袁仲甫從衣袋裡揑出一塊錢來,遞給那老頭兒說:

  「煩您把那隻瓶……包紮一下。」

  「哪隻瓶?」

  「就是剛才的那一隻。」

  老頭兒把袁仲甫丟下的錢推開說:

  「這一塊錢是什麼意思?」

  「咦,這是您剛才……」

  「不要說剛才,」老頭兒攔住他的話頭兒說:「我這兒做任何交易,只講現在,不論剛才。剛才我說那隻瓶子賣一塊錢,您要丟一塊錢,瓶子早就是您的了,就因著剛才您沒買,現在您轉回來,就不能再談剛才了。」

  「噯,老爹,話不是這麼說,」袁仲甫有些慍於形色說:「做生意,最要講信用,您剛才明明祇要一塊錢,我如今就出一塊,並沒還您的價錢呀!」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老頭兒說:「您可不能把它混為一談,反過頭來責怪我沒信用?!剛才您是隨口問問,我是隨口說個價錢,您剛才要是丟了錢,我反悔了不賣,您可責備我沒信用,您一腳跨出店門,那隻膽瓶可就漲了價了,現在您要買,得按現在的價錢!」

  「我倒不是爭價錢,」袁仲甫說:「我爭的是道理,您能說出漲價的道理來,我就願按現在的價錢買。」

  「您要聽道理嗎?」老頭兒笑笑說:「珍玩古物這一門子交易,價錢一向是沒準的,那得看是什麼人來買?比如那隻膽瓶罷,那麼小小的一隻碎磁的玩意兒,既不好看,又不好玩,給一般人說價,說一塊錢,人家也許嫌太貴了,花一塊錢買了這隻玻璃貨去,壓根兒派不上用場,所以我討您一個起碼的價錢,您要肯買?表示您買它多少有點兒用場,不虧那一塊錢,不買?表示您那一塊錢比這隻膽瓶的份量重,當時如何處斷,全是您自己的事情,我沒多說一個字,是不是呢?……等您出門去又轉回來,光景又不一樣了,您既能轉回來,在我眼裡看,表示這隻瓶子在您心眼兒裡確有些份量,或許您是個癖好古物的人,貨賣識家,所以我這瓶子賣給您要漲價。」

  「不錯,」袁仲甫說:「您說的有些道理,您說現在這瓶子要賣多少錢罷?--兩塊錢,加一倍,加一倍總該夠了罷?!」

  「嘿嘿,」老頭兒笑起來說:「沖著您這樣的客人,我真心瞧得起您的話,您多看一眼,我就該多收您兩塊錢的了!」

  「老爹您倒會說笑。」

  「不不不,」老頭兒說:「我講的是正經話。」

  「我問的更正經,」袁仲甫耐住性子說:「您說您這隻膽瓶,現在要我出多少錢罷?」

  老頭兒沒說話,笑瞇瞇的一伸手,這回伸的不是一兩隻指頭,卻是一隻五指齊伸的巴掌。

  「敢情是五塊大洋?」袁仲甫說。

  「好說,」老頭兒晃晃巴掌說:「請您再加倍。」

  「五十塊錢!」袁仲甫訝叫說:「老爹,容我說得坦直些兒,您的心未免太黑了,五十塊錢,能買得兩條牛呢!您的祇是一隻小小膽瓶呀!」

  「那您就留著錢去買牛罷!」老頭兒收回巴掌說:「我又沒強著您買這隻膽瓶,我開了一輩子古玩鋪兒,霸道生意,從沒做過。」

  「五十塊錢?五……十塊……錢……未免太貴了……」

  「嫌貴您就到別處去買去。」

  「我祇是自說自話。」袁仲甫說。

  「我也祇是自言自語……」老頭兒說。

  「那我得再仔細看看。」袁仲甫說。

  「我可沒說不讓您看。」老頭兒說:「只要您不出這店門,五十塊錢,我決不會再漲價。」

  袁仲甫又踱到櫥窗前面去,仔細把那隻藍色的膽瓶看了又看,憑他鑑別古物的知識,從這隻膽瓶的形像、磁質、紋理、釉色,各方面去推敲,斷定它即使不是寶物,也該是宋代以上的產品,現今的一些磁窰,決計燒不出來的。五十塊錢不能算貴,有心想買下它,又覺得這老頭兒太氣勢凌人,不如先轉回去吃頓午飯,只作不買他的,煞煞他的氣燄,等到晚涼時,再來跟他論價錢,他們做這門生意的人,總要吃飯,決沒有放著東西不賣的道理。

  想著,就轉了出來,跟老頭兒說:

  「價錢太貴,我得好生想想,您要是肯讓十塊,四十塊錢,我就立時買了。」

  「這兒沒價還。」老頭兒說:「一句話說絕了,--五十塊就是五十塊,差一文,不賣。」

  袁仲甫真是憋了一肚子氣出門的,回到歇處的客棧裡,用完了午飯,還獨自憑窗悶了半晌,不是嗎?偌大的一座慈雲寺古物市場,那些亮著大招牌的店鋪,十有八九都是賣假貨混嘴的,見了顧主進門,恨不得把那些半瓶醋的客人頂在頭上,獨有這家沒招牌的店鋪裡有一兩宗略為看得的貨色,又不該自以為奇貨可居,把識貨的拉來當馬騎?!即算是古物,不買它也罷。

  不過,立時又想起爹勸誡的言語來:

  「蒐集古物,好比求隱訪賢,沒有三顧茅廬的耐心是不能成事的。年輕人,心氣浮,愛爭勝,正要藉著蒐集古物養養氣,日後遇上旁的事情,也許就不會任性了……仲甫,你該把我這番言語,好生記著。」

  袁仲甫把爹的話重溫了幾遍,也就心氣平和起來,草草的抹了一把臉,又搖著扇子,沿街逛到這家古玩鋪裏來。這一回,老遠見著那個老頭兒,就雙手抱著摺扇兒,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說:

  「老爹,我回去想了又想,實在不該還您開出的價錢,我不是行家,卻是真心真意的喜歡古玩,這回從南方到貴地來辦事情,手邊帶的餘錢不多,您就看我這番誠心的份上,略讓個三五塊錢,成了交罷。」

  「您說什麼?」老頭兒說:「我沒聽見。」

  「我……我這是三顧茅廬來了。」袁仲甫說。

  「不敢當。」老頭兒說:「這兒可沒有諸葛亮。」

  「我……我是說那隻膽瓶……」

  「那隻膽瓶嚒?」老頭兒說:「我倒願意少算你一半價錢,你只要出兩百塊大洋,就拿了去罷。」

  「您?您?!您敢情又開了玩笑了?」

  老頭兒冷著臉說:

  「不開玩笑,如今它價錢是四百大洋,不還價算兩百,您一開口還價,它就是四百,再還,就是五百,您可先記著這一點--越還價,價錢越高。」

  「您可是欺侮人?」

  「不欺侮人。」老頭兒說。

  「兩百塊錢,能買得五匹好馬。」

  「只要您喜歡,我就勸您去買馬。」

  袁仲甫直被面前的這個老怪物給難住了,一時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就算自己聽了爹的言語,耐住了火性,為著這隻小小膽瓶兒,來它個三顧茅廬罷,想當年劉玄德也不至於忍受這種窘境!

  「一宗索價兩百塊錢的東西,總該有一些來歷了?!」袁仲甫祇好引開話題說。

  「沒有來歷。」老頭兒斬釘削鐵的說:「兩百塊錢,一隻沒來歷的膽瓶,買?還是不買?我沒功夫跟您窮繞彎兒。」

  「您甭忘記,剛才……剛才……。」

  「甭論剛才,剛才早已過去了。」

  袁仲甫著急的抓了抓頭,來回的踱動著。

  老頭兒豁開白布小褂兒,露出凸凸的肚子,用芭蕉扇兒,叭噠叭噠的朝肚皮上打著。

  天到黃昏時分了,滿天紅燦燦的晚霞,火一般的燒著,這條窄窄的石板街,街那邊,無數繁燈迎著霞光輝耀起來,只有這爿店鋪裡沒有燃燈,黑黝黝的,彷彿是一座遠古的地穴。

  「您最好快點兒打主意,」老頭兒低聲的催促說:「再過一會兒,我就得關店門了。」

  「您能擔保它是真貨嚒?假如它是真貨,兩百塊錢,我硬著頭皮買了!」袁仲甫咬著牙說。

  事實上也是如此,事情的發展是這樣的突兀,從一塊到五十塊,從五十塊到兩百塊,幾乎磨盡了這年輕人所有的耐性,兩百塊大洋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假如花許多錢下去,買著的祇是一隻仿古的假貨,那真慘得不堪設想啦!明知那老頭兒不愛聽這種問話,情勢逼得自己非問不可,便這樣吞吞吐吐,無可奈何的問了出來。

  「您這話問得實在欠學問!」老頭兒說。

  「承您點撥,」袁仲甫說:「您要換處在我的地位,又該怎樣呢?」

  「貨色真假,不是靠人嘴上說的,」老頭兒說,語音有些變得溫和起來:「商場上的習慣如此,全都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世上賣瓜哪有不說瓜甜的?!甜不甜,有瓜在,真不真,有貨在,捨了貨色去問人,輕易的聽信人言,到頭上,沒有不受騙的。」

  「您的意思是--?」

  「嘿嘿,意思很明白--甭問我,您自己看貨就得了!」老頭兒笑著說:「這膽瓶值不值得兩百塊錢,全靠您自己的眼力,您信不過貨色,又何必問我?」

  「那,那,」袁仲甫吶吶的說:「那我得再仔細瞧瞧,雖說我白天已經看過兩次了。」

  「好,我掌起燈來,您儘瞧。」老頭兒說。

  袁仲甫就著燈光,取下那隻瓶兒,反覆的把玩著。溽暑天的晚上,沒有一絲兒風,屋裏悶鬱不堪,熱得像合了扇兒的蒸籠,無數蚊蚋,也麕集在屋角裡,嗡嗡的嚷熱,連站在燈前不停的打著扇子的老頭兒,肚皮上也凝了一片汗水。

  說也奇,當袁仲甫雙手捧著那隻膽瓶兒時,發現它觸手沁寒,瓶身冷得像一塊冰凍似的,自己的一身熱汗,一剎都消了,如果不是千百年前的古磁,決不會有這種奇異的力量,至少他可以斷定這隻小小的藍色膽瓶,是經過若干年月深埋在地下,汲取過地泉的陰寒之氣的。

  但他並不單單相信這種直感的判別,爹曾不止一次的告誡過自己;鑑別古物是多方面的功夫,主要的是搜尋證據,尤其是歷史證據。像鑑別一幅古畫罷,你得從紙質、絹質、條幅或橫幅的款式、畫風、筆意、落款、題署、印鑑、泥印色澤,逐步追溯上去,跟歷史情境何處吻合?何處差異?從而冷靜判定它的真偽。如果鑑別陶瓷古物,得先弄清楚陶瓷產生的年代,弄清楚歷代著名磁窰產品的不同特色,不同的燒製方法和過程,多觀賞各種古遠年代的陶瓷產品,精心辨別它的形象、款式、磁質、紋理、釉釆,心越虛,理越明,直感判斷只能當著一付藥引兒,用的多了,就會壞事的。

  他就著燈光,不厭其詳的把玩著那隻小小的藍色膽瓶,壓根兒把站在他身邊的老頭兒也給忘了。從瓶裡察看至瓶外,從瓶口察看至瓶底,又四方旋轉著,察看瓶身有沒有一絲破損的地方,最後,他多次用手指敲彈著,細聽它發出來的音質,藉以幫助他準確的判定原胚的土質。

  老頭兒似乎比他更有耐心,儘管悶熱裹住他肥碩的身體,他卻連扇子也不打了,當年輕的袁仲甫目不轉睛的察看膽瓶的時刻,他卻也目不轉睛的察看著這個年輕人的眼眉和神態。

  「這膽瓶我照價買了!」袁仲甫足足花去半個時辰看過膽瓶之後,喘出一口氣說:「至少,我覺得它確值兩百塊錢。」

  「嘿嘿嘿嘿,」老頭兒捧著肚子大笑說:「這可是周瑜打了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捱,話是您自己說的,夠認真,也夠爽快,我有多年沒做過這樣爽快的交易了!這麼著,單憑您這句中聽的話,我減價五十,您只消點數出大洋一百五,這瓶子就是您的了!」

  袁仲甫瞇了一瞇眼,又衝著對方說:

  「老爹,一百五十塊錢,買您一隻原是無價的養玉瓶,您不覺得吃了虧嗎?!」

  老頭兒原本是笑著的,一聽到養玉瓶這三個字,不由驚起一臉詫異的神情,把頰邊的笑容都僵固在那兒,過了一陣兒,才緩緩的說:

  「吃虧不吃虧,那得看買主是什麼人,我相信,這膽瓶以一百五十塊錢賣給您,吃虧的也許不是我!」

  「難道會是我?」

  「不敢說。」老頭兒說:「您是客人,我不該說這話,這玉瓶究竟是不是養玉瓶,只怕連當今的大家,像紹老那樣的人,都不敢輕率論定,您年紀輕輕的敢說這話,勇氣是夠了,也許太過自信了罷?」

  袁仲甫一聽這老頭兒出口竟提起爹的名字,臉上不禁紅了一紅說:

  「您說過,人總要盡力相信自己,不管如何,這隻膽瓶我決意照價買它就是了。」

  「好!」老頭兒說:「就看著您這份勇氣,我再自願減價五十,照一百大洋成交!」

  「對不住,」袁仲甫從衣袋裡取出十塊大洋來說:「我出門倉促,身邊帶的錢不夠數兒,好在我就下榻在碼頭邊的順安客棧裡,離這兒不遠,我想麻煩您一下,帶著這隻瓶兒,跟我一道兒去取錢。」

  「也對不住,」老頭兒說:「您看我這條腿罷!--我是個跛腳的人。」

  「那,這樣也成,」袁仲甫說:「容我先放十塊錢在這兒做定錢,不足的款數,我自去拿來補上。」

  「不成,不成!」老頭兒說:「我做交易,一向有個怪脾性,兩相情願的說要了,就爽爽快快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古物比不得旁的貨物,都祇是這一宗,萬一出了岔兒,替不得的!如今,錢是您的錢,貨是我的貨,我不能先收您的錢,萬一您一腳踏出門,我卻把瓶子給打碎,那時豈不是有了麻煩?」

  「我放錢的意思是--您甭再漲價了!」

  「價可以不漲,錢卻不能先收。」

  「您不收,我也放在這兒。」袁仲甫說。

  「您自己放的,我可沒收!」老頭兒叫喊說。

  「我去了就來!」袁仲甫丟下餞,轉身就奔出去了。

  等他回到客棧,匆匆的揣足了錢再轉回店鋪裡來時,一項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他目瞪口呆,原來那老頭兒果真在他離開的這一剎功夫,失手把那隻小小的藍色膽瓶打碎了!他正端著那盞燈,蹲在地上撿拾那一堆碎瓶碴兒呢!明明看著自己來了,還若無其事的照撿那些沒用的碎片兒,連頭都沒有抬。

  袁仲甫來時走得太急促,進店後,仍自噓噓的喘著氣,一瞅見這光景,又急又惱,除去連連跺足外,更加說不出話來。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兒?就為著這隻膽瓶,三番五次的奔走著,費了一整天的唇舌,定錢也付了,價款也取來了,瓶子卻跌成碎磁片兒了!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碎了!」老頭兒說。

  「我是付了定洋的,老爹。」

  「您的錢還在桌上,我並沒收你的,碎是碎的我的瓶兒,跟你沒什麼相干!」老頭兒說:「就是這些碎片兒,我照樣討價一百塊大洋,你要是想要它,丟下錢來,我把它包妥了您拿走,算您討了便宜。」

  「碎磁片也要一百塊錢?」袁仲甫跳說:「您明明是在欺侮人。」

  「我可沒強著您買它呀!」老頭兒說:「就是這些碎磁片兒,我就開價一百塊錢,單問您買是不買?您買,您就拿去,您不買,明天我就開價大洋一千,信不信由您!……這是對一般行家,要是遇上袁克紹,嘿嘿,我得向他開價一萬呢!」

  「您相信紹老他肯花一萬塊錢買您這些碎片兒嗎?」袁仲甫說。

  「我當然相信!」老頭兒說。

  「好罷!」袁仲甫暗自咬著牙說:「這兒是一百塊錢,碎片兒是我的了!」

  「不錯,」老頭兒收了錢,把一包碎磁片兒交在袁仲甫的手上說:「不錯,年輕人,咱們一筆交易總算做成了。我真弄不懂,你花這一百塊錢,買了這些碎片兒回去,能有什麼用呢?」

  「我也弄不懂。」袁仲甫說:「我得先問問您,為什麼您賣給紹老一萬塊錢的碎瓶兒,肯以一百塊錢賣給我呢?」

  「我佩服您的耐性兒了!」老頭兒說:「您年紀還輕著,依我看,您還沒有廿歲,就有了這種學養,這種眼力,我敢斷定,若干年後,您蒐集和鑑賞古物的聲名,更會在紹老之上,貨賣識家,我不能在乎錢多錢少了,可是,您花一百塊錢,買去的只是碎片兒,假如這碎片兒到了紹老的手裡,它仍會把它變成一隻養玉瓶的。」

  「原來是這樣的?」袁仲甫說。

  「本來就是這樣。」老頭兒說:「所以我說,您雖祇花一百塊錢,在我看來,卻比紹老花一萬塊錢,更夠爽快,更夠大方!」

  「您這麼說來,我算是替我爹省了九千九百塊錢了?」袁仲甫笑吟吟的說。

  「你爹?」老頭兒瞪大兩眼說:「您的令尊是誰?」

  「就是您說的那個紹老!」

  老頭兒伸著頭,舉著燈,把袁仲甫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揉眼說;

  「算我老眼昏花了,您識出了我的瓶,我卻沒認出您是誰來。早知道,這包碎瓶片兒,我該開價一萬的。」

  「可惜您祇開價一百塊錢。」

  「您真的是紹老的兒子?」老頭兒說。

  「不錯。我叫袁仲甫。」

  「您就住在順安客棧?」

  「是的。我來收烟葉兒的。」袁仲甫說:「我爹叫我有空走走慈雲寺古物市場,練練眼力。」

  「好。」老頭兒點著頭說:「您去罷。」

  袁仲甫挾了那包打碎了的瓶兒,別過那老頭兒,一路走回客棧裡來,晚鈑也沒有心思吃了,關起房門,挑亮了燈,打開那個紙包,獨自看著那些碎片兒發楞,他把這一天買瓶的經過,細細的回味著,彷彿全是真實的事,又彷彿祇是做了一場奇幻的夢。

  一直到目前為止,他仍然不敢說花了一百塊錢,買著的是真的養玉瓶呢?還是一堆沒用的碎片呢?至少,他知道這一百塊錢沒有白花,這使自己從那老頭兒那裡,學到了很多難以言宣的東西,它們似乎比寶瓶更加可貴,它們是一種人生的穎悟,卻不是什麼道理。

  正楞著,忽然聽見有人咚咚的敲門。

  他走過去,打開門來,進來的恰是那間古物鋪裡的跛腳老頭兒,脅下挾著個紙包,手裏扶著一根拐杖。

  「啊,老爹,是您。」他說。

  老頭兒點點頭,兀自喘息著,瞧他走動時一跛一拐的,那付吃力的樣子,虧得他能掙著爬上客棧的窄梯子。

  「您去著茶房燒些米湯來。」老頭兒說了:「讓我還您一隻完整的膽瓶吧!--這兒是一百塊錢,我回去想了想,還是不能收您的。」

  「為什麼呢?老爹。」袁仲甫沒頭沒腦的問說。

  「不為什麼。」老頭兒兩眼閃著光:「您回去,見著紹老,煩跟他說一聲,這隻稀世的養玉瓶,我是一文不取奉送給他了,慶賀他有這麼一個使我佩服的兒子。--我以為除了紹老本人,再沒人能識得這隻瓶的,直到遇上您,我才知道我錯了!」

  袁仲甫叫他說紅了臉,不安的說:

  「實跟老爹您說,我實在不識得什麼養玉瓶,祇是早年常聽爹提起它,講過它的故事罷了。」

  「難得您有張良拾履的那種耐性,」老頭兒說:「我不是黃石公,沒有兵書好傳給您,奉送這隻養玉瓶,權算是聊盡一番心意吧!」

  「燒米湯做什麼呢?」

  「您先著茶房燒了來再說吧!」老頭兒說。

  袁仲甫著茶房去燒米湯,不一會兒,茶房燒了一盆熱熱的米湯來,就見那老頭兒把那包膽瓶的碎磁片兒傾進米湯裡面去,一塊一塊的拼合,前後不到一個時辰,竟從米湯裡托出一隻完整的碎磁瓶兒來了。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兒?老爹。」

  「我必得告訴您,」老頭兒說:「在這天底下,唯有一隻瓶兒,原是九九八十一塊碎片兒拼成的,用米湯就能黏得起來,它的本質不是磁,卻是石,那隻瓶兒就是你爹覓求多年的這隻養玉瓶,如今,它是您的了!……剛才是我去用苦醋浸解了它,試驗您的耐心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您有這種超常的修養,--花一百塊大洋,願買一包碎片回來,讓我受到了『目中無人』應得的教訓,古人說:後生可畏,這句話仍然是千古流傳,顛撲不破的,我該走…了……」

  袁仲甫從怔忡裡醒轉時,那老頭兒已經走了,一百塊大洋,原封不動的放置在桌角上,那隻藍色的寶瓶靜立在燈光裏,說明剛才的一切,絕不是夢境……

  荒謬無稽可不是?

  但當我在童年期初初聽取它時,一直以為它是真實的,一直到如今,我也沒覺得這故事有什麼荒唐的地方。至少至少,它總算教化了、啟迪了我,我祇是喜歡這故事的本身,卻不願解釋其中的道理。

  道理也許是一盆苦醋,會把這寶瓶的故事化解成沒用的碎片的。

Thursday, April 12, 2012

薄熙来的重庆


NOTE: 這篇文章好像被拉掉了?

FWD:《薄熙来的重庆》——南方人物周刊 2012-03-20 9:01

3万名警员,7000人在参与打黑;为打黑,成立了204个专案组;14个横行多年的黑社会组织被击溃,24名黑恶团伙头目无一逃脱漏网,近200名团伙骨干成员全部被缉拿归案,2000余名涉黑涉恶犯罪嫌疑人被抓捕。

司法局局长文强、公安局副局长彭长健、交管局局长陈洪刚、副区长赵文锐、检察院第一分院副检察长毛建平、经侦总队总队长陈光明、煤矿局副局长王西平、下面的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徐强……

一个个权倾一时的高官,因为涉黑,纷纷落马。

民意井喷——“群众通过手机短信、来电来访等方式,提供线索1.4万多条,其中80%为实名举报”;在著名的天涯论坛上,支持的帖子、评论高达几十万条;有民营企业家为了表达感激,欲筹资1000万,发起成立全国首家“打黑基金”……

重庆,这座中国西部最大的直辖市,在薄熙来治理下,以雷霆万钧式的打黑,突入公众视野,声势逼人。

“大人物来到小重庆”

很多人记得薄熙来2007年11月刚刚被任命为重庆市委书记的时刻,那时,他们对这位即将到任的政治明星,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一位旅居法国巴黎的重庆籍华侨,得知薄熙来将履新重庆后,连夜写了8个字,送给薄熙来:鉴史、治官、解怨、富民。

一位网友则在日志中表达期待:(希望)您把重庆打造成“中国西部的花园城市”;带领我们实现“314总体部署”(胡锦涛对重庆发表的一个讲话)的目标;能提高执政效能并严查腐败,打造一个更加勤政廉政的政府……

第一次“真实地”看到薄熙来的一个重庆记者,这样描述她的感受:“有些激动”,“没想到,他比照片上看着还要帅!”“他一身深色西装,彬彬有礼走到台上,话筒的高度似乎不够,呵呵,估计在重庆历史上,还没有遇到过身材这么高大的领导。他脱稿讲话极具煽动力……这个感性的薄熙来啊,我喜欢!”

世界级媒体英国路透社,也对薄熙来履新表示出了兴趣,他们的看法是:“大人物来到小重庆。”

报道说,“(重庆)这个拥有3000万人口的城市距离发达的沿海地区约有1500公里远。尽管它是中国政府西部大开发的重点地区,但地缘因素和多家效益不佳的国有企业依然令重庆的发展道路层层受限……这位中国前副总理、革命老战士薄一波的儿子在重庆面临的任务可能更艰巨。”

薄熙来没有让人失望。

2007年11月30日,在履新大会上,他向在场的几百位重庆高级干部表示:“党政领导一定要风清气正,取信于民。我已经和开来(薄的妻子谷开来)商量好,决不允许任何亲友以及身边的任何人在重庆图方便、求特权。”

“如果大家听到有谁打着我们的旗号在重庆办事情,请一定坚决制止并告诉我们。”薄熙来的话,成为第二天媒体的头条。

治官:“官不聊生”

一位熟悉官场的观察者用“官不聊生”这个词来形容薄熙来治下的重庆官场。

履新后,薄熙来将重点放在了治官身上,他认为这是问题的核心。

他主政重庆的第一把火,烧向了领导和干部——2008年3月,在他主持下,重庆市渝中、九龙坡等7个区县一把手进行了调整,而一年前,一场大规模的调整才刚刚完成,因此“调整格外引人注目”。

一批官员在2008年的春天,被纪委“双规”,他们是:重庆市规划局原局长蒋勇、原副局长梁晓琦、九龙坡区原区长黄云等。

媒体评论,薄熙来新官上任,引发官场地震:“7区县换帅,7高官受贿被双规。”有人说,薄熙来一上任便“迅速抓住了阻碍重庆大发展的关键问题”。

重庆直辖以来,干部多为本地人提拔而成,关系盘根错节。2008年初,薄熙来在重庆基层调研,发现一些重庆干部视野狭隘、素质不高,尤其是对现代经济不熟悉,个别区县领导甚至对经济术语“一问三不知”。

基于这种状况,薄熙来开始整肃官场,除去“换帅”和“双规”这两种非常规手段,为外界称道的,是他“训官”——举办“领导干部现代经济知识培训班”,学员都是各区(县)的书记、区长,薄熙来亲自上课。

在培训班上,薄熙来给重庆官员“泼冷水”——历数重庆与中国诸多地方发展差距,直言是“睁大眼睛看中国、看世界”的时候了——“能不能搞好扩大开放,关键在领导,核心在干部”,“重庆要进一步扩大开放,各级领导干部必须率先解放思想,努力提高自身的素质和能力。”

在薄的强力推动下,2008年3月,重庆市“解放思想、扩大开放”大讨论领导小组成立,成员包括4位市委常委。中国前驻法大使吴建民、江西省省长吴新雄、海尔集团首席执行官张瑞敏等都成为重庆市的座上宾——希望他们为重庆官员传经送宝。

让重庆市民惊讶和兴奋的是,别开生面的“开放论坛”、“青年人才论坛”以电视辩论赛的形式,让官员与群众来了个面对面。

他亲自出辩论赛题目:“重庆实现新跨越的关键是政策资金还是思想思路”、“重庆发展的关键是制度创新还是科技创新”、“30年后,重庆与京津沪比肩而行的可能性是大还是小”……

对于最基层的官员,薄熙来让他们回炉深造——2008年,重庆市人事局等下文,要求全市机关单位35岁以下、未取得大专学历的在职人员到12所在渝高校进行脱产学习,否则,一律不得提拔。

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争议。有媒体发出疑问:高素质的公务员可以速成吗?然而,在“胡萝卜”(政府给进修文凭的公务员提供补贴)加“大棒”的政策驱使下,越来越多的基层官员走进课堂、捧起书本。

薄熙来还大规模引进新鲜血液——2008年,重庆市启动《重庆市农村乡镇人才队伍建设计划》,5年内面向全国择优选派3万多名高校应届生,充实乡镇机关和农村。

2009年5月,薄熙来更是将官员赶进了基层——一项名为“三进三同”(“进基层、进村子、进农户,与农民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党性、作风实践锻炼活动,在重庆市轰轰烈烈展开。

治民:“红色浪潮”

治官,是薄熙来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对民众的治理,薄熙来颇费了一番思量。

2008年5月30日,儿童节来临前夕,他前往巴蜀幼儿园、巴蜀小学,和孩子们一起唱起了50年代的几首“老歌”后,他问小朋友:《歌唱祖国》会不会?

“不会。”孩子们的回答,薄熙来很失望。

临行前,他告诫随行人员:一个民族要强盛,培养年轻人昂扬、健康的精气神很重要。孩子们光念书还不行,光搞知识教育,最后可能学成个书呆子……

不久,重庆市《关于广泛开展红色经典歌曲传唱活动的意见》下发,“唱红歌”成为各部门在重要纪念日的必要活动。

《重庆日报》每天在重要版面刊载红歌;重庆卫视开辟红色经典《每日一歌》;一批文艺骨干和积极分子组成教歌小分队,向群众传授红歌……

仅仅这些,是不够的。

2008年国庆节前,西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刘明华教授,突然接到“政治任务”:编一本小册子,口袋书的形式,内容要经典,每月一本。以研究古代文学见长的刘院长,立即抽调院内的相关老师,组织编选班子。

很快,暂定名为“博雅文选”的小册子完成,但这不符合薄熙来的思路,因为,刘明华等人选的是古典诗词。

薄熙来的思路是,一定要有“红色经典”。反复修改,3个月后,他亲自定名的《读点经典》出笼。

在已出到第九辑的小册子中,你可以读到《论语》、《孟子》,也可以看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和刘伯承的《出益州》,亦有纪伯伦的《名誉》。

在序言中,薄熙来写道:“经典应是古今中外的文化精华、传世之作,而引领中国走向独立、富强的共产党人,也在他们书写英雄史诗之时,留下了许多催人奋进、感人至深的文化经典……有如多种维生素片,虽每日一粒,亦可养身。”

这套丛书的主编,刘明华教授常会被人问起“何为经典”,他的回答耐人寻味:经典也有分别,比如,传统的文化经典,现当代的红色经典……

能说明薄熙来对这本小册子重视的是:该书出版前六辑,他几乎每篇文章都审读过。最初,书的开张、纸的好坏,甚至封面图案,他都要过问,里面选取的“红色经典”,他更“会提出自己的建议”。

现在的《读点经典》,销量已高达30多万册——重庆近6000名市管干部和2万余名各级干部几乎人手一册——重庆市的通知是,全市所有党员领导干部都要把阅读经典作为人生追求、职业责任、生活时尚……

薄熙来还鼓励人们发“红段子”——“2009年第二届红色短信创作传播大赛”,他发出首条参赛短信:“我很喜欢毛主席的几句话:‘世界是我们的,做事要大家来’,‘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人是需要有点精神的’,这些话很精干,很实在,也很提气。”

据说,薄熙来的这条“红色短信”转发已超过1600万次。而2008年重庆第一届红色短信创作传播大赛,共在民间收集了1万多条原创的红色短信,发送量才100多万条。

2009年3月,“讲故事”活动在重庆市人民大礼堂举行。著名演员姜昆和王刚声情并茂地为台下的3000余名观众讲述了《难忘的航行》和《夜幕下的哈尔滨》,一些小朋友见到了那么大牌的明星,激动万分。

这一切,总导演和总策划都是薄熙来。

在一次文化宣传工作会上,他透露,自己的目标是,用红色文化来“塑造人”,“抓未来”。为了达到这个目标,首当其冲的是,“领导必须到位”,“领导干部要树立抓文化就是塑造人,就是抓发展、就是抓未来的理念”。

基于这种判断,重庆市对“唱读讲传”(唱红歌、读经典、讲故事、传箴言)提出明确意见:每个区县至少提供1个大型红歌坝坝舞广场;全市所有图书馆至少要提供一间经典阅览室;每个镇街至少设立1个“故事角”;各区县都要设置“箴言栏”……

重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厅级干部告诉本刊,在一次小范围的会议上,薄熙来提到,之所以在全市开展轰轰烈烈的红色文化运动,是想从意识形态的层面来进行民众改造。“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进行思想文化建设,换一种说法,就是对人民的思想进行改造。”

环境:栽绿留白

走在重庆,会看到很多新栽的香樟或者银杏。履新不久,薄熙来对重庆的定位是,“内陆改革开放的高地”,但这个并不具体的目标“在官员中引发了一些议论”。

很快,“改革开放的高地”被“五个重庆”——“宜居重庆”、“畅通重庆”、“森林重庆”、“平安重庆”和“健康重庆”所取代,成为薄熙来治渝主线。

“平安重庆”引发了“扫黑风暴”,对于“宜居重庆”,薄熙来则从改造旧城开始,“用3~5年时间,投入1000个亿把主城九区的危旧房全部改造”。而“森林重庆”的目标则是,用10年的时间,完成新造林1100万亩。

“对一个城市来说,怎样做才算‘以人为本’、‘立足长远’?我看就是要种树,而且要多种、早种。现在就要组织千军万马上山种树。”薄熙来说。

在这种思路主导下,到下面区县考察,他都要谈到绿化:“绿化城市需要提高树种的档次和质量。”“不要小看种树,树长得干净、漂亮,城市就显得有精神。”“要选择优良的树种,比如银杏、水杉、香樟等。”

上有所呼,下有所应。

重庆市铜梁县一年种了4000多棵大树,其中不乏香樟、银杏等优良树种,“县城显得树影婆娑,绿荫处处”;永川“短短一年,森林覆盖率增长到35%”,无论行走在城市街头,还是漫步在乡村小路,处处绿树掩映,鲜花簇拥……

2009年8月25日,在忠县考察时,薄熙来更是让忠县县委书记朱晞颜和县长刘贵忠对这媒体的镜头举手宣誓:“一定把忠县的树种好!”

在大连时,薄熙来以治理城市环境而出名,建设了诸多耗水的草坪,而在重庆的栽绿,则被一部分人戏称为“大树进城”。这些大树是否将道路变窄使堵塞状况更加严重,是否遮挡了司机视线造成安全隐患?一位市民如此质疑。

薄氏风格

薄熙来治理重庆仅23个月,可已给重庆留下深刻烙印。

一位熟悉他的官员告诉本刊,薄熙来讲话很口语化,往老百姓的路子上靠。比如,在参加“红色短信”大赛启动仪式上,看到湖南、四川等省市的电信部门也都赶了过来,薄熙来说,好啊,来了这么多兄弟省份,都是好哥们!

“一个如此级别的官员,‘哥们’竟然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位官员坦言,他是非常惊讶。

在“健康重庆”动员大会上,薄熙来拿原卫生部部长高强的名字开起了玩笑,“高强同志虽是卫生部长,但高强、高强,‘更高’、‘更强’,你的名字已经很接近奥运精神了!”全场近千人大笑。

接着,薄熙来开起了重庆官员的玩笑:“健康和长寿,是咱重庆人共同的追求,我们身边就有胡健康、王长寿嘛!”全场哄笑。胡健康是重庆市人大副主任,王长寿则是重庆市政协秘书长。

薄熙来曾说,“咱重庆人体质不错,能爬山,但个头儿不行,居然排在广东之后!咱比不了东北和山东大汉,但要有志气和广东的朋友们一比高低!”全场又是掌声和笑声。

大部分时间,“薄熙来笑眯眯的”,然而,其强硬、铁腕的一面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重庆出租汽车司机罢工,薄熙来邀请司机代表召开座谈会,媒体直播。在对话中,出租车司机大倒苦水,一位加气站工作人员想推托责任,被薄熙来打断:“好的,你就讲到这儿可以了,今天我主要是听司机们讲。你不要讲了。”

“解放思想、扩大开放”电视辩论赛上,薄熙来是评委之一,最后的点评阶段,看到一位评委点评过分冗长。他挥挥手进行制止:“这不是做报告。”

到下面的一个贫困县调研,书记、县长都出来接待,薄熙来听完介绍,突然笑眯眯地来了这么一句:都说你们这是贫困县,看你们这身材,像贫困县吗?

还有一次,听基层官员汇报,这位官员把各项数字如数家珍,汇报得极为顺畅,薄熙来起了疑心,随即打断:为这汇报,你昨天背到夜里几点啊?

今年4月,多家香港媒体到访重庆,薄熙来出面,港媒们抛出一个问题:重庆发展的最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

薄熙来一听,笑了,说:“你们这不是考验我的政治智慧吗?说出来,把前几任领导都给得罪光了?你们实在要问,不如换个说法,改为,我在重庆最想干哪些事,你们觉得如何?”一脸的真诚。

当时参与采访的一位记者说,采访前,本来很多港媒对薄熙来充满疑虑,但是经过他那么真诚的一番回答,后来,“很多记者反而很自觉地保护起他来。”

重庆施政600多天,薄熙来给当地官员留下的另一印象,是他对毛泽东等老一辈共产党人经典语录的熟稔——讲话时,随时可以脱稿引用,进行大段大段地背诵。比如,在“宜居重庆”建设动员大会上,薄熙来不但引用了毛泽东“江山如此多娇”的诗句,还解释,“重庆有江有山,就是江山多娇!”

“如果把‘五个重庆’都搞好了,我们再登山远望或漫步江边,读毛主席‘江山如此多娇’的诗句,就会倍感亲切,仿佛他老人家就在讲重庆,对‘五个重庆’建设寄予了非常高的期望!”

一位热心网友统计发现,仅就公开见报的薄熙来讲话,引用毛泽东的语录就高达31次。

为何薄熙来如此热衷在重庆推行红色文化,热衷毛泽东语录?

重庆思想界的多位人士表示,这和薄熙来的家庭出身以及自身成长道路有关系,“他们那一代人受毛泽东的影响很深”,“家庭影响也很大。”

原辽宁大学校长、和薄熙来熟识多年,被薄熙来视为师长的冯玉忠先生告诉本刊,根据他的观察,薄熙来到重庆,还是“理想主义色彩过于浓厚”,追求完美。“他是所有静止社会的敌人。”冯玉忠说,但“总体上,还是越来越成熟了。”

Wednesday, April 11, 2012

The Selfish Gene


自私的基因,看到 8. Battle of the generations. 忽然有個想法,
H. G. Welles 時間機器 (小說) 所描述的:人類分裂進化成兩個,或更多種群,並非完全不可能?!



生物必須脫離海洋,才有機會利用來改變物質的型態,進一步創造出物質文明。

quote from: 策略與人生

「策略可以應用在人生中,但是這應該是個祕密武器。除非你是畢業後要當顧問,不然別老是把策略「行話」掛在嘴上。社會上,很多人對策略的應用一知半解,甚至對策略很排斥。所以,我們應該要攜帶著這個秘密武器,把策略的精神藏在我們所作所為上,這樣子才能夠微妙的達到我們的目的。」


上駟對下駟、朝三暮四、、這類型的對奕策略,說破了,就完全沒有價值。

Asimov 的基地系列:最高明的策略都是躲在重重厚幕的最後一道。
Dawkins 的自私的基因:最有效的執行則是貼近周遭看不見的細節中。

Friday, April 6, 2012

random notes


早上 MRTG 下午繼續 OpenACS,
OpenACS-5.7.0 跟 postgresql-9 犯沖,
還得動手編譯 postgresql-8.4.11 ... ="=

postgresql-9 貌似有很多優點、改進、、
但是跟舊系統的幾處不相容,
還需要花時間被消化...

aolserver 跟 apache 不同,需要判斷 header 才可以 keep-alive
BTW,似乎沒在看 Host: 來判別 virtual host

GET / HTTP/1.1
Host: Dont-Care
Connection: Keep-Alive

Parrot 似乎是一個有趣的玩意兒!有沒有可能搭建出類似 GAE 的平台呢?


這篇 blog 一整個是 mash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