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23, 2012

司馬中原 路客與刀客 朝觀發家



朝觀發家

過了靈河,你就會在一片比攤開的巴掌還平坦的青沙地上,看見遠近知名的王家沙莊,人們提到它時,不叫它王家沙莊,都管它叫朝觀太爺家。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加農大伯講說過朝觀太爺的故事了,朝觀太爺究竟是王家沙莊的幾世祖?我也弄不清楚,傳說這莊子,就在他手上建起來的。

住在沙莊的朝觀太爺的子孫們,沒有一家不是富戶,單說田地,就有好幾百頃全姓王,照理說,這一族裡該出些讀書人,在前朝應科舉,好歹也替王姓宗祠前掙得一兩根旗桿。(*清制,有了相當功名的,才能豎旗桿。)說來也怪得很,王家這一族,沒人肯去爭那功名,他們幹的是一個世代相傳的行業,在鎮上設匾,開糧食行,再不然,就是養些牲口,當驢馱販子,走道販糧。

開糧行也不稀奇,稀奇的是王家做買賣一向不要賺錢,祇要賠本。你若不信,看看他們進糧和出糧的斗就曉得了,他們進糧的斗是小斗,一斗就是一斗,出糧的斗是大斗,一斗合一斗二升,進出的行價是一樣的,那就是說,每賣一斗糧,要倒貼兩升糧出去,地方上官稱王家糧行的斗叫王大斗。

故事就從這大斗上面引出來的。

當年的王朝觀,諢名就叫王大斗。

加農大伯說,那時王朝觀還是個十六七歲的窮小子,一年鬧大荒,父母都餓死了,他一個人流落到鎮上討乞,一個糧行老闆看著了,跟他說:

「你叫什麼名兒?」

「我叫王朝觀。」小乞兒說。

「嗨,」糧行老闆說:「年輕輕的小伙子,站著比人高,睡著比人長,腰圓胳膊粗的,什麼事情不好幹?偏要幹這沒出息的行當--沿街討飯來?」

「沒……沒辦法呀,老爹,」王朝觀說:「北地鬧大荒,我爹我娘全死了,我一個人,舉目無親,流落到這兒來,沒誰認得我,我也不認得誰,就想找份勞苦活兒幹幹,也沒人要我呀!」

「這樣的?!」糧行老闆說:「那你就甭討飯了,到我的糧行當個夥計去,記賬你不行,掌斗總行。」

於是乎,王朝觀就在這糧行裡當起掌斗的夥計來了。偏巧那年四鄉欠收成,糧食交易看好,行情也看漲,到鎮上來買糧延命的,都是些貧苦人。王朝觀糶糧給他們,全都糶了個圓頂兒的滿斗,算來每斗要多糶一升糧。

一日兩,兩日三的,四鄉的受惠人傳揚出去,都說這家糧行的斗大,全到這家來買糧了。

糧行老闆起先樂得哈哈笑,以為自己行裡生意好,一定有大錢可賺了,誰知把賬盤了又盤,生意越好,賠的錢越多,就惱火說:

「怪哉了?!怪哉了?!天下哪有這種事情?賬目核算過,明明白白的,沒錯一點兒,哪會有倒賠的道理?這……這它媽的真是有鬼!」

可是當他看到小夥計王朝觀是這樣糶糧時,他說:

「好呀,王朝觀,當初你沿門討飯,是我給你一碗飯吃的,你的良心哪去了?像你這樣糶糧,再糶下去,不但要賠斷了我的筋,只怕會把我的老婆兒女全糶出去呢!你忍心罷?」

「不不不。」王朝觀傻氣的說:「我媽當初跟我說:大秤買,小秤賣,閻王說你心腸壞,一旦死到陰曹府,秤勾兒勾你脊梁蓋!--四鄉收成差,人家都來買糧延命,您大方些,也是積德的事兒,論賠,也賠不了幾文錢,不是嗎?」

「你這傻鳥!」糧行老闆說:「積德也要看是怎麼積?像我這生意買賣人,由你這麼積德,只怕先餓死了自己!你走罷,我不用你了。」

「走就走,」王朝觀拍拍屁股說:「您供了我的飯,我替您積了德,誰也不欠誰的。」

離了這家糧行,王朝觀也到別家糧行去過,人家知道他有這個脾氣,誰也不肯用他,他只好憑力氣,替人打短工過日子。

打短工打了一兩年,省吃儉用的積了些錢,王朝觀就打算自己買匹驢子,到遠地販糧來賣,他別著小錢袋去六畜廟前的牲口市場,兜著圈子去看驢。

鎮上的牲口市場很大,半里寬長的一片平場子,一路上,都釘著拴牲口的角樁,拴著許多的牛羊驢馬和攪騷的騾子,也有些肥大的牲口,拴在樹蔭涼底下,一眼看過去,使人有些眼花撩亂的。

傻氣的王朝觀手插在懷裡,掂弄著那隻小錢袋,小錢袋裡的每枚錢,都被他數過幾十遍了,連整的帶零的,共合二兩五錢七分四厘銀子,他沒有買過驢子,也沒買過旁的牲口,壓根兒不知牲口的價錢,傻小子心裡這麼盤算著:我花二兩銀子買匹大青驢,五錢銀子買口袋什物,七分四厘當飯食錢,自己販不起糧食,也能替旁人代運,賺些腳力錢,日子久了,有了本錢,就能自己販糧了。

他一邊算著,一邊在人群裡走來走去的看牲口。

深秋的晴天,太陽光黃燦燦的,牲口市場上擁擠著各形各式的人,各形各式的牲口。牛在哞哞的吼著,羊在咩咩的叫著,騷騾子時刻不安份,踢得毛驢唔昂唔昂的喊苦。有些人袖口接著袖口,在談著神秘的手價,有些人倚在樹根打盹,把寬邊的大竹斗蓬罩在臉上,有些人歪著脖子,扳動牲口的唇蓋查看牙口,指指戳戳,一付內行的樣子,開行的為了佣金,嘴吐白沫兒圓說著交易,嚷報出牲口的好處來。

葉子烟噴香的烟霧在人頭頂上盤旋著……

傻小子王朝觀走到一棵大樹邊,楞楞的站住了,兩眼直直的看著一匹青驢。

「好牲口!」他誇讚說。

「算你有眼力,」驢的主人說:「你看看罷,看看是不要錢的。」他把王朝觀看了兩眼之後,說話就帶半分嘲謔的味道了。

不管橫看豎看,這渾身襤褸的窮小子,也不像是個買牲口的人,的確不像;他的那件白夾褂兒穿成灰的,灰長褲兒又穿成了黑的,渾身上下,打有七八個歪歪扭扭的大補釘、小補釘、方補釘、長補釘和圓補釘,每塊都是不同的顏色,腰上勒著的包頭巾,破了好幾個窟窿,像在老鼠窩裡撿出來的。

「好一匹牲口!」王朝觀沒理會那種嘲謔,他看牲口看呆了,口涎咧咧的半張著嘴。

「看看不要錢。」驢主人又說。

這回他聽見了,瞋了對方一眼說:

「何止是看?!我要買你這匹驢!--找開行的過來談價罷。」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懷裡的小鏈袋搖得叮噹響,表示他有錢,存心要來買驢的。

這一回,驢主人的笑容變得正經了,急忙跑去找了開行的來,那個開行的是個滿臉紅光,頂上冒油的大胖子,笑起來分不出哪是下巴,哪是頸子。

「喝,王大斗,你想來這兒買驢?!」開行的凸著肉聳聳的大肚皮,笑喊著傻小子王朝觀的諢名說:「你懂不懂得看牲口?--我要跟你說,這匹青驢,是今兒市上最好的一匹!算是叫你碰上了!」

「行家說的不錯。」驢主人說:「牠是鎮上酒坊公驢的種,河西董家油坊草驢生的第二胎,好種出好苗,要不是急等著錢用,你以為我捨得賣牠?人說:銅騾子,鐵驢,紙糊的馬,我這匹青驢該是純鋼打成的,兩頭見日,能走一百廿里長路。」

「還經得住像我這樣兩個胖子壓的。」開行的說。

「不。」驢主人說:「三個胖子,牠也照樣馱!」

「你看看牙口就知道,牠才兩歲,沒長得足!」開行的又說。

「就是沒長得足,牠也已高過了騾子,壯過了馬!」驢主人說。

王朝觀繞著那匹青驢,轉來轉去的看了兩個圈兒,那真是一匹使人羡慕的好牲口,軀幹高大,腰臀豐隆,兩耳敏活,兩眼有神,四隻蹄子像黑窰碗一樣,粗看上去簡直像是騾馬。

「我就是要買這樣的一匹驢!」他說:「不知道是什麼價錢?」

「天地良心一句話,」驢主人說:「這牲口值得十五兩銀子,我因為急等錢用,自願殺價,十二兩銀子,不能再少了!」

「不多不多,」開行的說:「還不到半匹馬的價錢,可是,牠卻當得馬使喚。王大斗,我說,這便宜可是讓你給撿著了!」

「我沒那多錢,」王朝觀說:「買賣牲口,有討價,有還價的,我得還還價。」

「瞧你的樣兒傻裡傻氣的,」開行的說:「說出話來,可比鬼還精靈,……我看這樣罷,我居中說個價錢,你也不吃虧,他也不上當,他再讓二兩,你出十兩整數,就把牲口給牽走。怎樣?」

王朝觀眨眨眼,還是那句老話:

「我沒那多錢!」

「嗨,」驢主人抓著後腦殼說:「你究竟要出個什麼樣的價錢?甭吞吞吐吐了,爽快點兒說出來,是多是少,咱們也好商量。」

王朝觀伸出兩個手指頭說:

「我出二兩銀子。」

「你是在開心逗趣罷?」驢主人說。

「二兩銀子,」王朝觀一本正經的說:「多了我就沒有錢了!」

「笑話,」驢主人氣得鬍梢兒直動說:「二兩銀子,還不夠買一條驢腿的呢!」

「老大爺,您甭動火,」王朝觀說:「我總算誠心誠意的出了價,賣不賣由您,驢沒賣成不打緊,您要是氣出病來,我可擔當不起。」

「你去罷,」驢主人說:「我沒精神跟你瞎拉扯,你去買你那二兩銀子的毛驢去罷。」

王朝觀並沒介意對方的搶白,轉臉就走開了;開行的胖子跟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

「大斗,我看你那二兩銀子,是買不著膘壯的牲口的,你不仿到那邊去轉轉,看看有適合的小驢駒兒沒有?買匹脫了奶的小驢駒兒,雖說一時不能用,勤加餵養牠,半年也就長大了。」

「敢情是,」王朝觀說:「我實在急著要買一匹驢呀!我這就去瞧瞧。」

他謝了開行的,走到牲口市場的另一個角落上來,這個角落上拴了好些毛驢和剛脫奶的驢駒兒,王朝觀看中了一匹,正待問價錢,開行的大胖子跟過來說:

「我勸你換匹小點兒的罷,王大斗,你要是祇肯出二兩銀子,你買不到這匹驢駒兒,這些大骨架的驢,一出娘胎,就比毛驢兒大,價錢也昂得多。」

「您多幫幫忙,」王朝觀說:「我祇有這點兒錢,還是打短工積賺來的,大骨架的牲口買不起,買匹毛驢兒總該夠了!」

「那得看是什麼樣的毛驢,」開行的說:「若想挑選好些兒的,少說也得五六兩銀子,你的錢不夠,還得回去再苦一兩年。」

「我買毛驢生的小駒兒總成!」王朝觀說。

「小哥兒,買駒兒不如買老驢可靠。」一個穿黑衫的漢子搭腔說:「你買了駒兒回去,白吃你半年的麩粉草料不幹活,那些錢只得加上算,先就划不來了,驢兒又嬌嫩,最易惹毛病,萬一生病死了,銀錢不是落了水?」

「老驢又有什麼好呢?」王朝觀歪著頭問說。

「嘿,好處可多了,」那人說:「就像我的那匹老黑驢罷,車也拉過,磨也推過,貨也運過,人也騎過,換上軟套索,牠還能耕田地呢!就憑牠學會了的這許多本事,真夠那些又頑又野的小駒兒學兩年的。」

王朝觀眨眨眼,心叫說動了。

「再說,老驢經驗足,幹起活來,不用人操心勞神,」那個人又說:「就像我那匹老黑驢罷,甭說跟牠說話牠聽得懂,丟個眼色給牠,牠一樣看得懂,牠比人更會認路,有一年,我要牠拉車去東村,跟牠一說,上車我就打盹,等車子不動一睜眼,牠停在東村的水井邊,在找人要水喝呢!」

「天底下有這等靈巧的驢?」

「嘿嘿,」那人笑說:「有些笨人,只怕還不如牠呢!要不是我急等著錢用,說什麼也捨不得賣掉牠。」

「你的驢拴在哪兒?」王朝觀興沖沖的說:「我先看看,說不定就要買牠。」

「喏,就在那兒,」賣驢的說:「看不看都是一個樣兒,我是不會哄人的。」

王朝觀走過去看驢,那匹老黑驢比狗大不了好多,卻也長得驢模驢樣的像是一匹驢,兩耳也會動來動去的打蒼蠅,兩隻黃水漓漓又凹下去的眼,還有些兒老謀深算的光彩,身上的毛色說是黑的,其實還帶幾分灰褐色,雖然一片大片的褪了毛,可卻並沒褪光,祇是尾毛脫得差不多了,只賸下一根圓聳聳的肉棍兒,背脊上光滑滑的,略有幾處磨破了皮的傷口,好在並不大,圓圓的像是幾枚生了銅銹的錢。

「驢倒是匹驢樣的驢!」王朝觀看了驢後,自言自語的說:「只可惜太老了一點。」

「老雖老了一點,」開行的大胖子又跟過來打圓場說:「牠到底還是一匹驢樣的驢呀,驢老性子馴,又最有耐勁,你餵牠一根油條,牠也能趕上十里路!」

「其實也不能算太老,」賣驢的漢子跟著撐了順水船:「你瞧,他的黑毛沒變一白根,牙齒也沒老掉一顆,路上見著了小草驢,(*即母驢),牠那玩意兒照樣硬得像根擀麵棍似的,急吼吼的掙著想朝上爬,你瞧著牠那種風流勁兒,真是驢老心沒老,再使喚它三年五載都行。」

既是他們異口同聲的這麼說,我就買下牠罷,王朝觀心裡這麼想著,不知不覺的就把話給說出了口。然後,雙方談論價錢,王朝觀最多只肯出價二兩銀子,賣主呢,出口就要四兩銀子,拗說少一文也不賣,兩個人在嘴皮上拉鋸子,從早晨拉至近晌午,才勉勉強強從四兩拉到三兩,那賣主好像受了委屈,連吼帶叫的說:

「三兩!再少一個子兒也不成了! 」

「三兩了,你覺得怎樣?」開行的抹著額上的汗水說:「我總不成嘴上抹石灰--白說半天的話呀!」

王朝觀囁嚅了半晌,還是那句老話:

「我……我……實在沒有那多錢。」

「嗨呀!」開行的大胖子彎著腰嘆了口氣說:「遇上你這種性子的人,我算是敗在你手底下了,你究竟有多少錢?」

「一共嗎?……一共是二兩五錢七分四厘銀子。」王朝觀取出小錢袋,把銀子全數傾出來,攤在巴掌上,撥成三撮兒說:「這二兩是買驢的,這五錢是買口袋什物的,這七分四厘是飯食錢,全都算好了的。」

「這樣罷,」賣驢的漢子說:「便宜你討,霉是我倒,你拿二兩五錢銀子,我送你幾條半新不舊的糧食口袋,你把老黑驢牽走罷。」

王朝觀付了銀子,牽了黑驢,取了幾條蔴布口袋,歡天喜地的走了,他走到街頭的丁二馱販那裡,跟丁二馱販說:

「丁二爺,我買了匹驢,想替您代運點兒糧,收些腳力錢,您肯不肯雇用我?」

丁二馱販認得王朝觀,也喜歡他傻氣直爽,就滿口答允他說:

「算你有骨氣,總算苦掙了一匹牲口,你跟我去販糧,腳力錢是論袋兒算的,按照路程長短,每袋糧我給你多少文錢,不會虧待你就是了。--你買的驢呢?」

「拴在外面。」王朝觀說:「那匹黑的就是。」

丁二馱販含著小烟袋,出去把那匹老黑驢一瞅,搖頭嘆氣說:

「大斗,你這個傻貨,你上了人家的大當了。這樣的驢也能算是一匹驢?--運進作坊去,人家也不肯要,剝了皮,只賸骨頭架兒,殺不出三五斤肉來,你花了多少錢買來的?」

「錢倒花的不多,」王朝觀說:「二兩五錢銀子,人家還倒送我幾條長口袋呢。」

他抖開那幾條捲成一捲的口袋,才發現除了面上一條,還勉強裝得糧,其餘那幾條,全叫老鼠啃了好些窟洞,小的像是荸薺,大的能漏掉紅薯。

「怎樣?」丁二馱販說:「我說你上了當了罷?」

「不要緊,不要緊。」王朝觀說:「糧袋上的窟窿,補補能頂用,驢呢,幸好還是一匹活的驢,這點兒小虧,我就吃了罷。」

買了那匹老黑驢,補妥了糧袋,王朝觀不再打短工,跟著丁二馱販,到北地去販糧,去的時候,旁人全騎著牲口,祇有王朝觀一個人,捨不得騎驢,一路牽著牠走,一天長路趕下來,人累得歪歪的,腳掌都起了流漿泡。

「大斗呀,這怎麼成?」丁二馱販說:「牲口是人騎的,沒有牽著牠趕長路的道理。」

「我怕,怕會累著牠。」

「你才有多重?」丁二馱販說:「以你這種骨架兒,最多抵得一袋糧,人不能騎牠,牠還會馱得動糧嗎?我說你買這匹驢上了當,你還不信呢!你不要牠幹活,牠卻要你替牠養老。」

「不不不,」王朝觀漲粗脖子說:「牠並不太老,不是嗎?牠的毛還沒變白,牙也沒老掉一顆,若拿牠跟人來比,比您丁二爺差不多年紀罷了!您能走道販糧,牠怎麼會馱不動糧來?」

「嗨,我跟你這渾蟲說不通!」丁二馱販罵說:「你……你……你竟然拿我比起驢來了?!」

「有什麼不妥當嗎?」王朝觀說:「你沒看見牠遇上草驢時的那股騷勁,只怕你還不如牠呢!」

丁二馱販遇上王朝觀這種傻氣的人,正是:秀才遇見了兵,有理也講不清,三句話沒講,叫對方頂得一楞一楞的直翻眼,王朝觀又不是存心的,丁二馱販不便發作,只好翹起鬍子走開,其他的販子們卻笑了半夜。

二天到了北地一個鎮上,丁二馱販買妥了糧,不得不找著王朝觀問他願意裝多少?傻小子伸出一隻手來,五個指頭朝上豎著說:

「分我五口袋罷!」

「五口袋?!」丁二馱販嚇了一跳說:「你是說著玩話?還是真的?……長條口袋,一條足裝六斗糧,五六三十,五口袋足合三擔糧食,你知道。」

「怎麼不知道?」王朝觀說:「我並沒把三擔說成四擔啊!」

「就憑你那匹老驢,能馱得動五袋糧?」

「能!」王朝觀說:「賣驢的親口跟我說過的。」

「他可忘了告訴你,那是當年,當年牠沒老的時候。」丁二馱販說:「好漢還不提當年勇呢,莫說是一匹毛驢兒了!如今,五口袋糧能壓斷牠的脊梁骨,不信你就試試看。」

「算了,算了!」另一個糧販說:「王朝觀,丁二爺他這行飯吃了半輩子,不會把虧給你吃的,你就先上三袋糧試一趟,老驢要能走得下來,下趟再加也不晚。」

「好罷。」王朝觀說:「這回我全是看在老驢的份上,就上三袋糧罷。」

其餘的糧販聽了,又都鬨鬨的笑起來,因為他這番傻氣的言語,又轉著彎兒把人給比成了驢了。事實上,三袋糧壓在那匹老黑驢的脊背上,也已經重得不能再重了,一行人牽著牲口上路,每匹牲口,都分別馱了三五袋糧食,旁的牲口走動起來輕輕鬆鬆的,只有那匹老黑驢跟不上趟兒,牠長得太矮小,袋子交叉垂下來,幾乎要拖到地面上,牠叫糧袋壓得伸著頸子,兩眼鼓凸著,四隻蹄子大分叉兒硬挺著,走動時,驢腿一直抖抖索索的像打了瘧疾,前後沒走出三里路,就痾了兩泡屎,撒了三遍溺,王朝觀一點兒也沒以為怎樣,祇管攥著韁,嘀嘀咕咕的跟老黑驢說話,他說:

「你幫幫忙,發力走快些兒,待會兒過野鋪,我買根油條你吃,吃了油條添精神,讓人看看,你是不肯服老的,甭讓丁二爺他瞧不起你!」

「呼……嚕,呼……嚕。」老黑驢不會講話,一股勁兒的發著喘,越走越慢了下來。

王朝觀沒辦法,死命的朝前拖著韁繩,一面又說:

「你這個老風流,若是比起人來,你也該有五十好幾了罷?這把年紀在身上,你的脾性還不改,瞧你看見草驢時那股騷勁,怎不用在正經事兒上來?」

老黑驢噴著鼻,有些眼淚花花的。

「嗨,你是虧在那個色字上了,」王朝觀一本正經的跟那驢說:「早先欠了風流債,如今馱不起長口袋,這可不是自討苦吃?……你聽著,你這個老薜敖曹,就算你生有『異稟』,練過丹鼎法兒也不成,色字犯在頭上,早把你骨髓掏弄空了!你要肯及早收心,等這趟糧走下來,我好好兒的拌些料,替你著實補一補,包管就不會這麼累,這麼喘了!」

「王朝觀,你怎麼弄的?!」前頭有人大聲招呼著他說:「你不把老驢趕得快些兒,就落了趟了!」

王朝觀抬頭一看,丁二馱販他們全把牲口趕上了頭道坡,在路邊的涼亭那兒等著自己呢!這道岡坡不甚陡,可是一路上坡足有半里長,一般馱糧的牲口上了坡,照例都要歇上一陣兒,飲幾口水,喘幾口氣,然後再下坡。

「嘟,得兒得兒得兒,嘟--」

王朝觀吹著趕驢的哨兒,連拖帶拽的牽驢爬坡,爬到半中腰,那匹老黑驢前腿一屈,跪下來,死也不走了!他一急,拚命拽驢韁,硬把老黑驢拽起來,還沒走動,那驢又叉開後腿撒起騷溺來,王朝觀抹著額上的汗水,耐心的等牠撒完了溺,喊說:

「天靈靈,地靈靈,你甭在半路上倒下來,你這麼一倒,丟你自己的臉不說,連我也跟著出洋相,要替你揩屁股扛糧呀!」

老黑驢偏偏不爭氣,把驢臉那麼一長,又趴了下來,身子一側,看樣子好像要賴在地上打滾的樣子,滾沒打得成,糧口袋卻都移壓在牠的肚皮上,壓得牠吼吼的直翻白眼珠兒。

「丁二爺,丁二爺。」王朝觀喊叫說:「我的……老黑驢,牠躺下來了!快央兩位大叔來幫忙,把糧口袋抬開,我一個人拖不動呢!」

老黑驢一倒,丁二馱販他們就看見了,沒等王朝觀喊叫,他們就奔來兩三個人,幫忙移開了糧口袋,那匹驢在地上踡著蹄子滾了兩滾,還是不能站起來。

「我……的老黑驢完……蛋了!」王朝觀苦著臉,打著一付哭腔說:「我那二兩五錢銀子,也……扔下了水了!」

「何止是你倒霉,」丁二馱販說:「你這一來,也把難處丟給了我啦,你的黑驢早不倒,晚不倒,偏在這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方倒下來,在這種坡子連著坡子的鬼地方,放眼瞧不著人影兒,花錢也雇不著旁的牲口,這三口袋糧食,你叫我怎麼辦?說是加在旁的驢身上,豈不是壓壞了牠們,扛又沒法子扛,才慘呢!」

「祇好卸掉我那匹花騾子背上的糧袋,先把這三袋糧駁上坡再說罷。」張馱販說:「可是,傻小子的這匹死驢怎麼辦呢?」

「不不不!」王朝觀說:「牠沒死,牠祇是脫虛,一時起不來。」

「煩你再卸一匹小草驢,」丁二馱販跟張馱販說:「跟花騾子一併牽下來,公驢軟了腿,也有幾分賴勁兒,因為驢這玩意兒也有些小聰明,牠怕起來之後,再把糧袋加在牠身上,就存心要賴!」

「牽草驢做什麼?」王朝觀說:「要不是草驢害了牠,牠也不致於倒下來了。」

「你呀,你算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丁二馱販說:「你沒聽人說過:得了什麼病,要開什麼藥方兒嗎?--你甭牽呀,拽呀的,那沒用,得牽一匹草驢來引牠,草驢一到,不用牽,牠自會打個滾爬起來的。」

張馱販把草驢牽過來,交給丁二馱販,丁二馱販牽著牠,兜著老黑驢繞圈兒,那匹小草驢先是戰戰兢兢的夾著尾巴,不久就舒放了,兩眼望著躺在地上的老黑驢,老黑驢也巴巴的望著牠,有些眉目傳情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小草驢在老黑驢面前站住了,用一隻前蹄輕輕的劃土,老黑驢呢,也跟著踡動前蹄劃土,這就有些心心相印的樣子了。又過了一會兒,小草驢掉轉頭去,用圓滾滾肥篤篤的屁股朝著老黑驢的頭,叉開兩條後腿,微微蹲屈著,嘩嘩啦啦的撒出一泡白奶似的驢溺來,人說草驢溺,騷上天,那股子熱騰騰的騷味,逼得王朝觀也掩起鼻子,可是,那泡騷溺,卻成了一帖萬靈丹,老黑驢先是翹著鼻頭兒聞嗅它,彷彿它能提神醒腦,後來竟伸出舌頭,去舐那迸落在牠唇蓋上的餘瀝,露出一付津津有味的神情。

丁二馱販看著差不多了,拎起韁繩頭,認準小草驢的屁股猛刷一下,小草驢受驚護疼,夾著尾巴就朝前竄,說也奇,那匹倒地不起,半死不活的老黑驢,竟然翻身掙扎,一跛一拐的跟著走了。

「老傢伙真是賤得慌!」王朝觀自言自語的說:「許牠油條牠不肯吃,心甘情願的要喝草驢的騷溺!獸醫治不好的毛病,草驢能治得好,怕是年頭變了!」

「還說呢,」丁二馱販說:「也祇有你這種傻鳥,才會買下這種驢來,無論如何,牠是馱不得糧了,你放韁讓牠跟著草驢走,也許能一路走回去,不過,這匹驢也是從此報廢了,牠多活一天,你多養牠一天的老。」

為了把那三條糧袋加在旁的牲口背上,幾個糧販都出怨言,責怪王朝觀這傻蛋坑人,怕壓壞了自己的牲口。丁二馱販說好說歹,費了不少的唇舌,直講至舌敝唇焦,才委屈的上路,誰知一上了路,岔事兒又出來了。

岔事出在那三條蔴布糧袋上,算來也是出在王朝觀的頭上,那三條破舊的蔴布口袋上的大小窟窿,雖經王朝觀補裰過,但那些蔴筋都已經朽掉了,裝糧之後沒有破,在老黑驢背上也沒破,但是吃不住左折騰右折騰,走不好遠就裂了一個大口,嘩嘩的朝下漏糧。

「這可慘了!」丁二馱販說:「王大斗,你真的坑死了人,用這種朽蔴袋裝糧,半路上起裂,漏糧漏得這麼兇,不是砸了我的鍋?算算賬,賺的還沒有漏的多呢!」

他喝停了牲口,用蔴筋撮裂口兒,撮好了這兒,那兒又裂開了,實在沒辦法,丁二馱販祇好在經過半途小鎮時,另買了三條新蔴袋,換裝漏賸下來的糧食,計算起來,真夠丁二馱販心疼的,--三條破蔴袋,合計要漏掉四斗糧食。

「這算是販糧嗎?王大斗。」丁二馱販說:「這簡直是沿路撒種來了!四斗糧食,你知道能點種多少地畝?我倒霉也祇倒這一回,下一回,你就肯倒貼我的錢,我可再也不敢領教了。」

「丁二爺,」王朝觀說:「說真的,我並沒想著你,我一直在想著我的那匹老驢,牠吃不下麵粉,連油條都吃不下,牠要是死了,我豈不是又沒有驢了?」

丁二馱販氣得沒理睬他,張馱販勸他說:

「大斗,趁著黑驢還有一口氣,回鎮上,就算三文不值兩文呢,你也把牠送進作坊去罷,靠西街口那家,就會收你這匹驢,你趁天黑時,牽牠從後門進去,他們殺了牠,跟牛肉一道兒下鍋,煮熟了,充熟牛肉賣,這樣,你多少還能落幾文,要是等老黑驢一口氣不來,活驢變成了死驢,你連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甭說事兒不是人幹的,」王朝觀衝裡衝氣的說:「依我想,連這主意也不是人出的,張大叔,你馬尾巴串豆腐--甭提了!」

「嗨,遇上你這狗咬呂洞賓的傢伙,我不說了,」張馱販說:「我只是教你賣驢,並沒教你去犯什麼好、盜、邪、淫,你怎會平白的罵我來。」

「我不是罵您,張大叔。」王朝觀說:「您知道公雞、鯉魚、豬頭肉,是三宗大發物,可是,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更發。……像您這種風濕病,要是買牛肉時,買著了我的驢肉吃下去,就算您福大命大,當時不翹辮子,也該疼得在床上亂爬,這種害人的事兒,旁人要幹,我管不著,我是絕不幹它的。」

「正經倒是正經,」張馱販說:「傻鳥還是傻鳥,我倒盼望你那毛驢兒不死,那就好了……」

黑驢要真不死,也就沒話好說了,偏偏那匹黑驢,一回到鎮上就死掉了,死驢就橫倒在街口旁邊,靠著一堵拴牲口的長牆。傻氣的王朝觀把三條破糧袋疊疊坐在屁股底下,摸著驢頭,搖著驢耳,像哄著孩子似的說了許多哄驢的話,去哄那匹已死的老黑驢。

「你是在裝睡,我知道。」王朝觀跟死驢說:「要睡,我也容你睡,只是你得換個地方,不要這樣橫躺在街上,倒不是怕叫人瞧了不像話,是怕這地上又冷又濕,你睡著時,會跟張大叔一樣,鬧起風濕骨痛的毛病!……你沒見張大叔吱著牙,嘶呀嘶的揉著骨拐喊疼嗎?你要是得了他那種毛病,看你日後怎麼走道兒馱糧?」

老黑驢動也沒動彈,彷彿並不在乎那種嚇唬。

王朝觀又說:

「你甭耍賴了,起來,起來我買根熟油條你吃!要吃麩粉兒我去拌去,咱們相依為命,你有什麼話不好跟我說的?」

老黑驢還是沒動靜,旁邊卻圍來了一大群人,全是買賣糧食的鄉民和一些走糧的販子,大夥兒看見一匹黑驢死在地上,又看見王朝觀傻裡傻氣的抱著驢頭,嘴裡嘰嘰咕咕,不住聲的跟死驢說話,全都覺得好奇,要圍攏來瞧個究竟。

王朝觀兩眼看著驢,一心想著驢,根本沒理會四邊圍著的人群,自顧跟那匹死驢說:

「我知道了,你死賴著不肯起來,一定是嫌我買了你,卻沒買匹小草驢跟你配對兒,你急得慌,悶得慌了,是不是?……你放心罷,這事包在我身上,只是你能勤快些兒,至多一兩年,等我小錢袋積聚滿了,頭一樁事,就是替你買個伴兒來!」

老黑驢還是沒理睬,不過從微張著的嘴角,拖垂出一縷黏涎來。王朝觀看見了,一拍巴掌,吱起大門牙,傻傻的笑著說:

「你呀,你這個老不正經的傢伙,天生的風流性兒,敢情是離了小草驢,就過不得日子?瞧你早先風流過火,虧成這付模樣,直能掛在牆頭晒成驢乾兒了,還這麼猴急猴急的,一付饞相!一說到小草驢,你就饞得淌口水,也不怕人見笑?」

聽他這樣說,一圈兒看熱鬧的人裡,有人笑得手捧肚子,直不起腰來,有人指手劃腳,像瞧什麼西洋景兒似的大發議論,也有人知道王朝觀是怎樣吃盡辛苦,才買得這麼一匹瘦得可憐的老驢,知道他人傻心慈,驢已經死了,他還在滿懷希望的說傻話,不禁搖著頭,為他嘆息,替他難受。

還是丁二馱販先開口說了,他說:

「大斗,傻小子,我不能不告訴你,你這匹老黑驢,早已經死了,你跟死驢說什麼話呢?--你無論說什麼,牠都聽不見了。」

「甭誑我,丁二爺。」王朝觀抱著驢說:「哪有死驢聽著草驢還淌口水的?」

「驢死了,嘴角都會噴沫兒的。」丁二馱販說:「那不能就算牠不死呀!」

「啊!不不不!」王朝觀衛護著什麼似的,力爭說:「你來摸摸看,牠心口還熱熱的,適才我摸過,牠的心,還在砰砰的跳呢。」

也有好幾個人,覺得王朝觀這小子傻得可憐,過來幫著丁二馱販勸說他的,不過說了也算是白說,王朝觀固執得很,誰的話都不肯聽。壓尾他說:

「我相信牠初走長路,定是累極了,你們一個個偏說牠死了!我傻嗎?倒也不是傻,這匹驢是我辛苦一兩年,省吃儉用,積聚起銀子買來的,人家是把『死馬當成活馬醫』,我呢?我是把『死驢當成活驢看』,諸位叔伯大爺們,你們不妨有話留著明天說,不要再圍在這兒了,瞧熱鬧,後街有馬戲,這兒也沒什麼熱鬧好瞧的!我一個人,坐在這兒守著牠,看牠醒不醒過來?」

人們沒奈何,苦笑著,紛紛散開了。

王朝觀一個人,還在那兒守著他的老黑驢。

天色逐漸的晚了,集市上的人都退集了,人們紛紛傳講著傻小子王朝觀的事情,經過街口看見他枯守著那匹死驢,嘴裡還在嘰嘰咕咕的說著什麼,都忍不住嘆著氣,停下腳來,朝他多看上幾眼。

風來了,夜來了,悉悉索索的葉子,在風裡跑過街道,也彷彿在傳講著王朝觀和他那匹老驢的故事。王朝觀呢,還是坐在那匹死了的老黑驢旁邊,五頭聚會的抖索著,秋天的夜晚夠寒的,傻小子身上的衣裳很單薄,補釘的裂縫處又灌風,渾身聚不起一絲暖氣來,他想到屁股下面還有三條破蔴袋,抖開來,勉強還能擋擋風,卻卻寒,可是,他又想到老驢老了,不忍心把破蔴袋留著,讓自己一個人受用,卻放著老驢在風口挨凍,就自言自語的,衝著那匹死驢說:

「老夥計噯,你不該這麼鬧彆扭的,你該跟我到鎮西三官廟去的,在那兒,好歹還有個破舊的牲口棚兒讓你歇,老廟祝有匹瞎眼驢,瞎雖瞎,倒是一匹母驢,將將就就,也多那麼一點意思,強似這露天地上,尖風刺人骨頭,我呢,佛殿廊簷底下,我還有個行李捲兒,兩張狗皮褥子,好躺下來伸伸腿,……如今你睡得呼呼叫,拖我在這兒喝著風陪你,也真太不講交情了!」

他伸手再摸摸死驢的肚子,不像早些時辰那麼熱了,祇有一點兒隱隱約約的溫,便又說:

「我說地下太涼,你不聽,瞧你凍的這個樣兒!罷了,罷了,寧願你不仁,不願我沒義,我替你鋪條蔴袋在身底下,另一條替你蓋著,還賸下一條,我鋪了呢,就沒蓋的,蓋了呢,又沒鋪的,只好把它撕開來頂在頭上,蹲在牆根過一夜罷,我守至明天太陽出,你要是還不起來,我就聽丁二爺他們的話,當你是死了!」

二天太陽出來時,幾個糧販子跑來看他,死驢還是一匹死驢,傻小子王朝觀披著蔴袋在頭上,摟著那匹驢,開口驢長,閉口驢短,哭得真像是個孝子。

「驢啊驢啊!」他哭說:「你也沒想想,你這一輩子弄過多少匹草驢,生下多少匹驢子驢孫,可是在你臨死時,有沒有一隻驢眼看著你,祇有我王朝觀熬夜守著你,我允你吃麩粉,吃油條,允你有匹小草驢做伴兒,你卻這樣的挺了屍了,你的心腸也夠狠了啊!」

「王大斗,你小子甭再神經兮兮的了!」丁二馱販瞧著實在不成話,就連責帶勸的說:「天下祇有人哭人的,哪有人哭驢的?你年紀輕得很,死了一匹驢,咬牙苦幾年再買一匹就是了,哭個什麼勁兒?」

這回王朝觀倒是很乖,吃丁二馱販一數落,立時就使袖子擦乾眼淚,不再哭了。當天下午,他在鎮西三官廟後面的荒郊野地上刨個深坑,把老黑驢拖過去,臨埋前,還沒忘記他媽在他小時候講過的傳說--說是六畜死掉了,不能整埋,整埋血氣還在,日後會變成魘物,黑夜裏出來祟人,就埋,也得先替牠放了血再埋……他就用小刀兒割破死驢的後蹄子,把血給放了,不但埋了驢,連那幾條破蔴袋也捆捆紮紮的裹在驢身上,算是給老黑驢陪了葬。

這樣,他一兩年的辛苦,什麼也沒落得下來,還是一個人,兩隻拍得響的,空空的巴掌。

驢死了之後,王朝觀又得重頭苦起了,日子也像驢拉的磨盤一個樣,嗡隆嗡隆的旋轉著。由於王朝觀賣糧用大斗,死驢不肯埋的故事傳遍四鄉,遠遠近近的人們,沒有不認識他的,就是沒見過面,也聽熟了他的名字。

有的人說:

「這傻小子是天生的窮命。」

有的人說:

「命是一生的大事,如今還不敢論斷它,至少,在這段日子裏,他活該多勞碌,也許是走在霉運上了!等霉運一過去,說不定有轉機的。」

鎮西朱家圩子裡,有個愛喝酒的朱老爹,在鎮上酒館裡聽見人講說這事,便不住手的去摸他那透紅的酒糟鼻子,不以為然的說:

「您也莫把這傻小子看輕了,古人說的不錯:傻人有傻福!從這些樁事情看王朝觀這個人,倒是個忠厚的人,日後會有大福澤的。」說到這兒,他忽然像被什麼心緒觸動了,喝完杯裡的酒,喊堂倌來算了賬,披起大襖,揑著烟袋桿兒,說要到十字街口,找他的老朋友蔣敞。

提起蔣敞這個人,也許有人不甚清楚,若說是相面先生小神仙蔣鐵嘴,知道的人可就多了!蔣鐵嘴的名氣,甭說在這小小的鄉鎮裡,就是走遍上八縣,中八縣,七八百里方圓,論起談命論相這一行,他也是紅得發紫的大頭牌,沒有第二個人敢跟他相提並論的。

蔣鐵嘴早在十幾年前,倒是常趕這個集鎮,到後來,他的名氣大了,各處請他去設桌兒相面的人多了,他就不常到鎮上來了。但是每回他到鎮上來,都托人去請朱老爹,兩個老朋友碰碰面,喝一場晚酒,也照例要談起十七八年前,蔣鐵嘴許下的那個諾言。

原因是這樣的:

朱老爹四十多歲了沒見子息,他老夫妻倆常為這事遺憾著,朱老爹是幾十年前逃荒來的,在這兒落戶後娶了朱奶奶,老族人早就流散各方沒影訊了,這兒祇是一支單支,必得要有個孩子續香烟,不然這一族就斷了支了。

人說卅無兒吃一驚,老夫妻倆四十出頭了,眼面前男花女花沒一枝,那份急勁兒就甭提了!朱大奶奶為此吃了長齋,到處去燒香拜佛求菩薩,可也沒有結果,就轉勸朱老爹買個妾來,朱老爹不肯,反勸朱大奶奶耐心點兒,好歹再等幾年,他說:

「我這把年紀在身上,難道單為子嗣,就去作那個孽?人家黃花一朵,年輕輕的跟了我,就算能生出個孩子來,也註定要守寡的。妳既信神,就該信到底,我們勤苦一輩子,沒做一件虧心事,不該絕後的,就是沒有男孩,也該有個女兒的。」

「我也沒指望真的生男孩,女孩也是好的。」朱大奶奶說:「只怕男孩女孩全不來,你又不肯娶小,那祇好抱個孩子來養活了。」

這話說了不久,朱大奶奶就有了孕,夫妻倆喜歡的像得著了寶,十月臨盆,朱大奶奶在椅子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水花白淨的女兒進門,另一個單身赤裸的男娃兒,騎著一堆金元寶,在後面追她,追至大門口不進門,直管笑,直管笑……

她痛得醒來後,就生下了大姑娘。

她把這夢告訴了朱老爹,朱老爹也不會圓夢,夫妻倆正打算著請誰去圓這個夢,小廝來報說,門外有個相面先生來借宿,那相面先生就是小神仙蔣鐵嘴。

他跟蔣鐵嘴就是這麼認識的。

當時,老夫妻曾把這夢說給蔣鐵嘴聽,請他給圓圓,看是什麼兆頭?蔣鐵嘴說:

「夢有正夢、反夢,比方說:有人夢見棺材,自以為不吉利,結果得了錢財,這算是反夢。你們這夢是正夢,那就是說:這女孩兒,日後嫁人,定會嫁給一個百萬財主,不信麼?不信你們就等著罷。」

「嘿嘿嘿,」朱老爹笑說:「這話是您說的,要是不靈,不怕我砸了您的攤子?」

「算命打卦的攤子不是沒被人砸過,」對方笑得更響:「但那絕不是蔣鐵嘴的攤子!令嬡日後的婚事,我先許個鐵諾在這兒。」

這個諾,打女孩兒出生起就許下的,晃眼十七八年過去了,朱大姑娘長成了一朵花,還是沒說定婆家。蔣鐵嘴的名氣越來越大,朱大奶奶越是記住他許的諾,近幾年裡,上門來提親的不在少數,但男方都不是蔣鐵嘴說的那種材料,朱大奶奶全都一口回絕了,又催著老頭兒騎驢去找蔣鐵嘴,問他說命看相這許多年,遇著這種年輕的男娃兒沒有?

老頭兒每回碰上蔣鐵嘴,兩人喝著酒,他總先提起這事來,跟蔣鐵嘴說:

「小神仙,你姪女兒都這麼大了,你親口許下的百萬豪富在那兒?不是我信不過你,我那老伴兒抱定你那句話,癡貓等瞎穴似的選女婿,一直沒有中意的,只怕把女兒的婚事躭誤了。」

「您甭急,」蔣鐵嘴總這樣安慰著:「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兒,光急是不成的,我說話算話,決不至讓姪女兒找不著那種樣的婆家。」

這話說過了一兩年,還是沒一點兒動靜。朱大奶奶成天跟朱老爹嘮叨,老頭兒聽也聽煩了,憋了一肚子悶氣,聽說小神仙蔣鐵嘴又來鎮掛招牌,就騎驢進鎮來找他,打算再問一問。

他走到十字街口,遠遠看見小神仙蔣鐵嘴高高張著的長招兒,叫秋風吹鼓了肚子,鐵嘴叨著烟袋桿兒,大腿翹在二腿上,在那兒瞇著眼望街呢。蔣鐵嘴一眼瞧見他,就先笑著招呼說:

「大哥,瞧你這種氣呼呼的樣子,可是在家跟咱們那位老嫂子鬧架了?消消氣,這邊坐著,等歇我提早收攤子,咱哥兒倆喝酒去。」

「你甭破費,」朱老爹說:「酒呢,我自箇兒喝過了,我這是來找你要那『百萬豪富』的女婿來了!你要推諉,行,你跟我說沒用,你自去跟你老嫂子說去,我女兒一天找不著婆家,她一天嘮叨得我頭昏眼花,這個罪,我受不了!」

老頭兒正說著,蔣鐵嘴忽然咧開他的鮎魚大嘴,樂呵呵的笑著,伸手連拍著朱老爹的肩胛說:

「奇事,奇事!我說下的話,竟在十七八年後應驗了!小神仙的攤子砸不了。」

「你在說什麼?」朱老爹懵懂的說。

「我把你的女婿給找著了!」蔣鐵嘴說:「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再也不用擔心啦。」

「他在哪兒?」老頭兒轉過臉去。

「喏,我指給你,」蔣鐵嘴伸手指著一個人說:「你自己去找他去罷!不論這個人如今是窮是富,不論他落魄街頭或是沿門乞討,那都不要緊,擋不住他的鴻運,你聽我的話,追上他,跟他談談,要是他還沒訂親,足夠做你的女婿了!……快去,那個穿著破襖,赤著腳,腰裡紮著草繩的就是他!」

「你,你不會是誑我罷?」老頭兒說:「老兄弟!」

「小神仙從沒誑過人,大哥。」

「這不是鬧著玩的,」老頭兒還在猶豫著:「女兒是我的女兒,弄不好,害她一輩子。」

「實跟你說了罷,」蔣鐵嘴說:「我替人看相看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像他那樣厚重的相貌,不但日後要發家,而且福澤無窮!你有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眼睜睜的放過了,日後你們後悔也來不及,那時可甭再來找我就是了。」

朱老爹吃他一番言語說慌了心,連道別都沒來得及道別,攥著驢韁就去追那個衣衫破爛的窮小子。十字街口是熱鬧地方,熙熙攘攘的全是人頭,他牽著驢子走不快,一路亂撞撞落了帽子。

他也顧不得撿帽子,自管在後面空招著手,叫說:

「噯,噯,你停停!你停停!」

路上的人們就見這個古怪的老頭兒,牽著驢,慌慌張張的朝前跑,帽子撞丟了也不去撿,自管沒頭沒腦的嚷叫,一時摸不清底細,都還以為他遇上了掱手,錢包叫人順手牽羊摘走了呢!

朱老爹上六十歲的人,空著手跑路已經跑不動了,何況又牽著一匹驢,那驢生就拗性子,怕見生人,越是強牽牠越朝後掙,急起來,唔昂唔昂的叫個不停!老頭兒記著蔣鐵嘴的話,一心要追上前面那個腰紮草繩的窮小子,索性一鬆手扔了韁繩,連驢也不顧了。

這麼一來,人們更斷定他是遇上掱手了。

他倒很想把那小伙子叫住,但他一點兒也不知對方姓什麼,叫什麼,該怎麼稱呼,祇好喊說:

「噯,噯,你停停,我有話跟你講!」

在他前面走的人很多很多,一聽後面有人沒頭沒腦的窮喳呼,誰都錯以為是有人在招呼自己,很多腦袋都好奇的轉回來,朝朱老爹楞望著,其中還有一個停了腳步,反問說:

「老爹,您可是在叫我?」

「不是你,不是你,」朱老爹急著指說:「是那個,那個穿破衣,赤著腳,腰紮草繩的那小伙子!」

那小伙子頭也沒回,拐彎朝西,向三宮廟那個方向走,經朱老爹這一點破,就有些人吼說:

「前面的,抓住他,甭讓那腰紮草繩的小掱手跑掉了!他掱了這位老爹的錢想跑呢!」

「抓住他!」更有些自作聰明的傳叫說:「抓住那個腰紮草繩的小掱手,狠狠的敲打他,打斷他的骨拐,看他下回還敢不敢掱錢!」

一遇上這種人多嘴雜的場面,一個人帶頭起鬨,一群人就跟著起鬨,天王爺也鎮壓不下那種混亂。不容當事人朱老爹有什麼解說,前面就有人把那腰紮草繩的窮小子攫住了,那小子哇哇直嚷,但也蓋不過人群裡一片喊打的聲音,有人雙手反剪住他的胳膊,有人伸拳搗他,有人飛腿踢他,有人用鞋底兒摑他的耳光,有人朝他唾吐,幾個人湧上去,像架土匪似的把他架回來,一路上推推搡搡的不住手,罵罵咧咧的不閉口,也不知是誰手快,撕下一條拉布棚的繩索,要替那小子上綁,說是要把他吊在十字街口的廊柱上,用皮鞭抽他。

這時候,朱老爹才拾起帽子,牽了驢趕過來。

「失主來了!失主來了!」人們嚷說。

「您叫他掱走多少銀錢?」一個漢子扯著朱老爹說:「您權且說個數兒,一文錢,咱們抽打他一皮鞭,打完了,還得要他把錢包拿來還你。」

「你……你……你們大白天活見鬼!」朱老爹說:「誰說他掱過我的錢來?你們亂鬨亂叫的捆錯了人,又平空打了人家一頓,還不把人給放下來?」

「老爹說的不錯,」有人趕來幫腔說:「他就是鎮上的傻小子王大斗,怎會錯認是掱手?!」

「不錯不錯,真是王大斗!」又有人說:「這場笑話鬧大了!」

那幾個急公好義的傢伙一聽,全楞了,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一鬨而散的鑽進人群遁掉了,把王大斗留在廊簷下面,朱老爹再看看他,一隻眼睛是黑的,另一隻眼睛是青的,褲子上印了好幾隻沾泥的鞋印兒,腮幫兒上也有一隻鞋印兒,印在腫大的那邊,嘴角朝另一邊歪吊著,牙縫縫裡拖出血絲來,雖說幾口吐在他額上的唾沫還沒乾,他全身也顯得很狼狽,但他一樣吱起牙齒,傻傻的笑著,彷彿剛才被人錯當掱手的,不是他自己。

「我的樣兒敢情是像個賊?!」他說:「要不然,就不會有這場熱鬧了!想想,倒蠻有意思的。」

「你叫王大斗嗎?」朱老爹說。

「我叫王朝觀,」小伙子說:「王大斗是他們替我取的諢名兒。」

「我叫朱紫貴,我是鎮西朱家圩來的。」

「您剛剛是在叫喚我?」

「是的。」

傻氣的王朝觀抓了抓後腦勺,有點兒困惑似的,把對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這才問說:

「您找我有什麼事麼?」

「噢,這個……這個……」朱老爹覺得有些話,跟王朝觀初碰面,實在不便冒冒失失的說出口,便繞了個彎兒,打側面開口說:「是因為在酒館兒裡,聽人說起你賣糧用大斗,驢死了不願埋,覺得你這個人憨傻得可愛,我很想認識認識你,跟你做個朋友,你不會嫌我冒失,嫌我老朽罷?」

「哪兒的話,朱老爹。」王朝觀說:「真箇兒的,在鎮上,沒誰肯跟我交朋友,他們都說我窮,罵我傻蛋,我想跟我那老黑驢做朋友,牠又死了,一聽您說要跟我做朋友,我叩頭還來不及呢!」

「那就好!那就好!」朱老爹說:「今兒我們是初次見面,我做個小小的東道,請你到北街陳大頭酒館去,好生炒幾碟兒下酒的菜,咱們盡興喝兩壺。」

「就依您。」王朝觀說:「下回要是進館子,還是您請我,--我不是貪吃,實在是沒錢。」

「走罷。」老頭兒說。

「走。」王朝觀爽快的答應著,順手替朱老爹把驢牽了。

那個陳大頭開設的酒館子,是鎮上最體面的大酒館,不但酒好,菜也做得極考究,朱老爹是西鄉的首富,店主人認得他,可也認得曾在館子裡幹過些零碎雜活的王朝觀;如今一見朱老頭兒竟夥著這傻小子,一道兒進鋪來喝酒,不禁驚得發了楞,一面招呼夥計替朱老爹牽牲口,一面鼓瞪著眼望著王朝觀,心想:這就怪事了?!朱老爹怎會跟這傻小子同桌喝酒的?

朱老爹也沒理會旁人用怎樣的眼光看他們,逕自揀了張桌子,跟傻小子對面落座,點了酒菜來,在喝酒時,跟王朝觀聊天說:

「朝觀,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王朝觀搖搖頭說:

「沒有了!我爹我媽全死了!驢死了,還有人埋呢,我爹我媽死在荒野地上沒人埋,……荒年裡,遍地死的是人,連驢都不如。如今只落我一個,兩個肩膀兩條腿,上面抬著一張嘴,想吃什麼沒什麼,常常餓得吐酸水!說苦麼,也夠苦的了。」

「那你是北地逃荒來的?」

「不錯。」

「我當年也是北地逃荒來的,」朱老爹嘆口氣說:「來時比你年紀還小,如今也算是苦過來,熬過來了,我勤苦一輩子,在這兒娶了親,落了戶,置了田產,蓋了莊院,也養了騾馬,可就常念著遠遠的老家,常想著當年飢寒的日子。--你來鎮上多久了?」

王朝觀小心翼翼的扳著指頭算一遍說:

「兩年多了。」

「全幹些什麼呢?」朱老爹呡了口酒說。

「啥事都幹,只要有工錢,能填飽肚子。」王朝觀說:「早先替糧行掌斗,他們說我不會糶糧,不久把我辭了。這兩年,我替人幹雜活,打短工,積些錢買匹毛驢兒,買到手就死了,我沒了驢,只好再幹雜活。」

「一時折挫不要緊,」朱老爹抹著鬍子說:「只要忠厚勤儉,終會發達的,這個,你夠了!--我還忘了問你一句:你在家有訂了親事沒有?」

「沒有,沒有!」傻小子說:「孤門小戶人家,誰肯來提親?如今更慘,我連一匹老驢還養不活,眼睜睜看著牠死掉,我怕沒那個命。」

「我看,你也該成個家了!」朱老爹說。

「不成,不成,」王朝觀說:「我頭頂上,連塊瓦片兒全沒有,還是跟三官廟的老廟祝說好話,他才肯讓我在廟廊下面打個鋪睏覺,身上蓋的是狗皮捲兒,頭下枕的是塊破瓦缸,雖沒成天端個瓢討飯,可也比叫化兒強不了好多,哪能談到成家娶媳婦?……如今我旁的事全不敢想,祇想哪天積夠了錢,再買一匹驢就好了!」

「也莫這樣說,朝觀,」朱老爹又說:「要算討販罷,後面也照樣跟個討飯婆呢!」

「要是我,我就不要拖累人家姑娘,跟我一道兒受罪。」王朝觀說:「我總不能讓人家光著屁股跟我捱餓,是不是?我那狗皮褥子,也不夠兩個人睡的,成家要有屋,沒屋還成什麼『家』?」

「奇怪?」朱老爹皺起眉毛說:「人都傳說你怎麼怎麼傻,如今聽你說起話來,有板有眼的,並不怎麼傻嘛!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就是不急著成家,親事也該早早的訂一門呀!」

「老爹,您是說說好聽罷了,」王朝觀說:「我不是喝了酒,在這兒說醉話,呃,呃,我只是打個比方,比方您身邊有個女兒,可肯說給我王朝觀這種傻蛋?讓她日後肯跟我過日子?」

「嘿嘿,你這個比方打得最好,也打著了!」朱老爹呵呵的笑拍著對方的肩膀說:「你說巧不巧罷?我身邊正好有個閨女,人還算聰明伶俐,模樣兒生得也夠俊俏,……我說的也不是醉話,我選女婿選到今天,多少人都沒選上,偏偏把你給選著了,你說你該怎麼辦罷?」

王朝觀一聽這話,凳子坐不住了,一屁股滑坐在地上,雙手摀住耳朵說:

「老爹,這哪兒不是醉話?您明明是喝醉了!您是存心在誑我的。我是個流落外鄉的窮小子,你那兒就是高老莊,我也不敢冒充豬八戒呢!」

「我那兒也不是高老莊,你也不是豬八戒,」朱老爹過來扯他說:「朝觀,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是肯?還是不肯?」

王朝觀只是不肯起來,也不肯再說話。

「好,搖頭不算,點頭算,」朱老爹說:「你若不講話呢?就算是心許,咱們翁婿倆就換過信物罷!」他轉朝站在櫃檯旁邊的店主人陳大頭說:「來來來,大頭老哥,央請您權且當個媒證,我那閨女,打今兒起,跟王朝觀這傻小子訂了親了!」

「他……他……他……他是喝醉了!」王朝觀說。

「是的,是的!」陳大頭一見這光景,也是難以置信,就三腳兩步的趕過來攙扶說:「朱老爹,您老人家今兒實在是喝得過量了,他不是您的女婿,他一個渾身蝨子的小傻蛋,哪兒配做您的女婿來?……酒飯賬,我先替您掛在這兒,您改天再來結,讓我先扶您上驢回家去罷,……這事若是傳開去,對您家大姑娘不好呀!」

「不不不,」朱老爹說:「這兩壺酒,還醉不倒我,你是陳大頭,他是王朝觀,我分得一清二楚,我跟他已經把親事說定了,好像板上釘釘,想改也改不了!如今,您只要做個現成的見證,替咱們寫兩張訂親的紅帖兒,交換個信物就行。」

「就算當真罷,」王朝觀說:「我也沒有什麼好拿當信物的,我有心把上身破襖脫給您罷?裡頭是個大空心兒,連件內衣全沒有,若是脫了褲子,那連這門也出不得了呀!老爹。」

「誰要你衣褲來?!」朱老爹說:「你沒旁的好給我,我就取你腰眼勒的那根草繩罷。」

陳大頭在一邊使紅紙寫帖兒,聽了也覺好笑,便說:「您打算給他什麼東西呢?」

「一匹活驢!」朱老爹說:「這玩意兒給了他,立時就能派得上用場,另外呢,我再送他三兩零碎銀子,好給他去做販糧的買賣。」

這一切都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喝了幾盅酒的王朝觀怎樣也分不清真假來了,陳大頭寫妥紅帖子,王朝觀也畫字在上頭,各人揣了一張,朱老爹把銀子放在桌角上,把驢牽來,把韁繩交在王朝觀的手上,自己卻笑口不絕的紮上草繩,揑著烟桿,搖搖擺擺的走了。

「陳……陳大爺,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呀?」

一直到朱老爹的背影消失後,王朝觀這才回臉去問酒鋪的主人。

「傻小子!」陳大頭說:「你不是都見著了嗎?哪兒還用問我,你如今算是交了運,做了朱家的貴婿了!朱老爹是西鄉的首富,家裡沙田好幾頃,騾馬成群,單房單族沒子嗣,年近半百,才生下這麼一位寶貝姑娘,多少人上門提親他不允,今兒不知怎麼會揀上了你?該是你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罷?」

「沒想到。」傻小子說:「其實也沒什麼,人長大了,總要想法子討老婆的。我娶的是老婆,又不是朱家的錢財,只是這三兩銀子和一匹驢,我倒要一輩子記在心裡!沒有它,我如今就不能販糧是真的。」

說著,他也揣了銀子,牽驢回三官廟去了……

朱老爹揀女婿,偏偏揀上傻蛋王大斗的事情,立即就在鎮上傳開了。凡是講說這事的人,沒有不說朱紫貴這老頭兒是老糊塗的,孩子們更編出一些歌謠來,當街隨口唱著玩兒,尤獨是碰著王朝觀的時刻,他們一大群跟前跟後的,唱得更大聲了。

他們唱:

「朱老爹,選女婿,

說起來,真有趣!

王大斗,廟裡住,

又沒衣,又沒褲,

娶個新娘養不起,

怕要讓她光屁股!」

王朝觀不理睬他們,孩子們又換唱道:

「大斗遇上糊塗蛋,

又供酒來又供飯,

酒飯桌上把親許,

三兩銀子一匹驢!

老頭子,沒長眼,

又是挑來又是揀,

多少好的沒揀著,

揀了一個窮光桿!」

連孩子們唱的歌謠,都這樣的充滿了嘲弄和輕蔑,那些成人平常在背地裡談說些什麼,不說也可以想得到了!倒是那些糧販們,都來為王朝觀祝賀,說些傻人有傻福的話,慫恿他爭口氣,好好兒的跟他們一道兒去馱販糧食,替他未來的丈人翁撐面子。

可是在朱家圩裡,那個被人笑稱為糊塗蛋的朱老爹,遭遇可要比王朝觀慘得多了!

他回家一踏進門,老夫妻倆就起了風波。

朱大奶奶逼著朱老爹去找蔣鐵嘴,人坐在家裡等他回來,一直等到深更半夜,沒聽見驢叫,老頭兒就回來了,咚咚的像打鼓似的擂門,僮僕開了門,朱老爹踉踉蹌蹌的撞進來,晃晃盪盪站不穩,滿口醺醺的酒氣,牽去了的牲口卻沒見牽回來,打酒的葫蘆也不知扔到哪兒去了?帽殼兒全是泥巴和腳印兒,手揑著水烟袋桿兒,呵呵呵呵的笑個不歇,要不是得了失心瘋,就是在哪兒撿了個歡喜團兒吃了。

「老頭子,你究竟是怎麼了?」朱大奶奶扯著他問說:「怎麼這樣施瘋傻氣的,你的驢呢?」

「嘿嘿嘿,驢麼?」老頭兒說:「我拿牠換來了這個玩意兒了!」

他說著,拍拍腰上紮著的玩意兒,還把它解下來,遞在朱大奶奶手上,朱大奶奶一瞧,可真的傻了眼了!荒唐透頂,可不是?他把一匹膘壯的驢丟了,不知從哪兒撿來這麼一截草繩子,髒兮兮的,簡直不像是人話,一時動了火性,便把草繩子扔在地上,用腳跺著說:

「你該死了,老昏了頭了!叫你上街去找蔣鐵嘴,你這個老天殺的卻把正經事扔在腦後,自管跑去窮喝酒,你黃湯貓溺灌多了,準是把驢給丟了。」

「我說,老婆子,妳甭冤枉人,」朱老爹彎腰去撿那條草繩兒說:「妳糟蹋我,不要緊,可千萬甭糟蹋這條草繩,--咱們那寶貝女兒這一輩子,好歹都一拴在這條草繩上頭啦!」

「你……你……你說什麼?」

「妳先平平心,靜靜氣,」老頭兒瞇著眼賣起關子來說:「去泡盞熱茶給我潤潤喉嚨,我好從頭說給妳聽,像妳這麼氣勢凌人的樣子,我怎麼開得口呀?」

一聽說這事有關女兒的婚事,朱大奶奶沒奈何,祇好先忍著,替他泡了盞熱茶來,才問說:

「你見過蔣鐵嘴了?」

「見過了!」

「他怎麼說?」

「他替咱們挑了個百萬豪富的好女婿!」老頭兒眉飛色舞的說:「我這人辦事夠快的,抓著那小子喝了一頓酒,面對面就把親事說定了!當時就央酒鋪的陳大頭,寫了兩份訂親的紅帖子,信物也換過了。」

「這條草繩是哪兒來的?」朱大奶奶說。

「是我拿三兩銀子,一匹驢換來的。」老頭兒說。

「不像話,」朱大奶奶說:「對方既是百萬豪富,什麼珍貴東西不好拿?偏要給你這麼一條破爛的草繩兒?顯見你是在說謊。」

「上有天,下有地,妳說話可不能這樣不憑良心!」老頭兒說:「妳跟我過了一輩子,聽見我說過一句謊話沒有?!……那小子身上一時沒帶旁的東西,這條草繩兒,是他腰上繫的,我就順手取得來了!」

「天喲,」朱大奶奶儘管忍著忍著,卻越聽越忍不住,掩著臉叫說:「我把你的話,當著人話聽,你卻越說越不對頭,越說越不像是人話了!腰上繫著這條草繩兒的人,哪會是什麼百萬豪富呀?!」

「我又沒說是現時。」老頭兒說:「我說的是他日後有發達,--是蔣鐵嘴拍著胸脯跟我說的。妳要是還不信,明兒我再上鎮去,把蔣鐵嘴請來家,當面跟妳說清楚,好不好?」

「我不論你說現時,還是說日後,他就是窮些兒,也不至於窮得紮不起一條腰帶,要用草繩兒呀?」

「他原想把上身破襖脫給我的,但我不忍心,」老頭兒說:「天這麼寒了,他只穿那麼一件空心破襖兒,裡頭襯的是皮肉,那豈不是要把他凍煞了?……當然我更不能要他那條黑長褲,讓他出不得門,除此而外,他頭上沒帽,腳下無鞋,也祇有腰裡紮的這一條草繩兒可拿,這……這,這怪得了我嗎?」

老頭兒錚錚的證說著,朱大奶奶又掩起臉,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天。她說:

「老不死的,你準是偷吃了漿糊糊住了心,你把女兒送給小叫花子,沒有打狗棍罷,好歹還有一隻討飯的瓢,那小子連這兩樣全沒有,算得什麼人呢?你這不是,不是存心坑害你女兒嗎?」

「說起這個人,也可算是遠近聞名,」老頭兒說:「他有名有姓的,名字叫做王朝觀,諢號叫做王大斗。初來鎮上時,確也討過幾天的飯,後來糧行老闆收留了他,在糧行裡掌過斗,小斗買,大斗賣,來生不欠閻王的債!後來他打短工,買了匹驢,驢死了,他又幫人幹些零碎活吃飯,如今,他借宿在鎮西三官廟裡,還有兩張狗皮褥子,那算是他僅有的家產。」

「甭說了,我的天!我聽不下去了!」

「不不不,」老頭兒說:「他父母雙亡,單身一個人,也很好,日後女兒嫁過去,不會有我這樣糊塗公公,更不會有妳這樣兇悍的婆婆,窮點兒,苦點兒,是他們小兩口兒的事,倒也罷了。」

一聽老頭兒這麼說,朱大奶奶兩眼一翻,氣昏在椅子上,好半晌,才幽幽的緩過一口氣來,接著,嗬嗬嗬嗬的大哭出聲,喊說:

「我的女兒啊,妳的命不該這樣苦啊!……妳爹這老糊塗,喝酒喝暈了頭,硬把妳朝火坑裡送啊……多少人家不好許親,偏要許給那個出名的傻蛋啊……」

朱大奶奶不哭則已,一哭就哭它個汪洋大海,老頭兒要是委屈點兒,忍忍氣,好言勸慰她幾句,也就算了,偏偏他人老骨頭硬,忍也忍得有限,一看朱大奶奶哭鬧下來,就擺出當家主的面孔說:

「我朱紫貴說下的話,是不能改的,帖子寫在這兒,是好是歹,命中註定了,妳哭死了也沒有用處!」

朱大奶奶平時跋扈慣了,哪能吃得下這一杯?!老頭兒話還沒說完呢,她就一頭撞了過來,兩隻手又撕又扯,又抓又撈,把朱老爹的大襖全撕裂了。

「我把你這個老天殺的惡貨,一口吞掉也不甘心!」朱大奶奶嚷說:「你快朝棺材裡爬了,還這樣的坑害女兒?要嫁,你自去嫁給他,我女兒不能嫁給那小子,跟著他喝白水,睏狗皮。」

「妳也太撒潑了,」朱老爹火說:「妳成天催我去找蔣鐵嘴,妳口口聲聲信鐵嘴,我照著鐵嘴的話做了,妳不信他,反而跟我鬥,把這種夾棍罪給我受,我……我怎麼受得了!」

「鐵嘴不會這樣說,全是你興出來的鬼!」朱大奶奶一口咬定說:「他就是不找個百萬豪富罷,至少也得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哪會挑著什麼王大斗?」

「妳也甭門縫看人看扁了,王大斗年紀輕輕的,又能苦,又能幹,沙灰還會發發熱呢?!妳怎能斷定他日後不發達?妳女兒就會跟他苦一輩子?」

「世上有你這種人?不求現的,祇求騙的?他發達不發達,誰有通靈眼看得見?你這一注兒卻下定了,你是把女兒押在賭台上,去碰運氣,即算碰得上,女兒的委屈也受盡了!」朱大奶奶說:「一個像王朝觀那樣的傻小子,即算運氣好,也是沙灰上的先生,(*螞蚱)--跳不高,那樣人多過田裡的地瓜蘿蔔,一腳能踢出一大堆來!虧你還有臉替他說話呢!」

「妳甭一味拉扯我。」朱老爹喘息說:「酒叫妳搖上來了,我頭暈。咱們有話好說……妳要怎樣呢?」

「明早你進鎮去,把婚書給退掉!」朱大奶奶說:「你就把嘴說爛,我也不相信你,那三兩銀子一匹驢,算那傻小子白落了,要我女兒嫁他,除非太陽打從西邊出,他此生甭做這個美夢。」

「那……那可不成!」朱老爹說:「要是傳說出去,說我朱紫貴哄騙那個傻小子,出爾反爾的去賴婚,我甯死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你不做?好!咱們兩口兒就沒完!」朱大奶奶恐嚇說:「明天我把這事告訴女兒,就說:妳爹幹的好事,把妳許給鎮上的傻子王大斗了!她要是情願死,我也陪著她,讓你這孤老頭子一個人活,日後王大斗備轎來抬人,看你拿什麼給他?!」

「何必等到明天?」朱老爹說:「妳這就到後樓去叫她出來,當面把事情說明白,她不肯再說,她要是肯,我有辦法,--咱們家沒男子,女婿當成半子看,他穿得完?吃得完?就是那傻小子骨頭硬,不肯靠岳家,他總不能擋著我陪嫁?!大不了,我陪他一處房子,幾十畝好田地,也不會讓女兒凍著,餓著……」

老夫妻兩人把女兒叫出來,爭著跟她把這事說了,女兒倒是滿達理的,她說:

「百萬豪富又怎樣?貧無立錐又怎樣?聽起來,王朝觀這個人心腸很好,又傻氣憨厚,不問蔣鐵嘴說什麼,也不管旁人怎麼說,爹替女兒挑的對了!說出的話,不能反悔,我日後再窮再苦,也不抱怨就是了。」

幸虧有這麼個女兒,才把一場風波平息了。

王朝觀訂了親之後,靠了他老丈人送他的那匹驢,和那三兩銀子,跟丁二馱販、張馱販他們一道兒販糧。由於他自幼吃足了饑寒的苦楚,養成那種節儉的性子,算起積蓄來,總要比旁人多,不到兩年,他又在街梢租了一間門面屋子,開起糧行來。

他開行,還是按照他那脾性,小斗進,大斗出,有些貧戶家來糶糧,他糶的份外滿些,這使他成了名符其實的王「大斗」了。

若說發達是談不上的,他把辛苦販糧的利錢,都從斗口上貼掉了,論起傻氣來,他還跟往年一樣,不過,人總算成年長大了,也略略顯得穩沉些了,有人說:

「這兩年,大斗沒有再鬧笑話了,好像也傻得好些了呢!」

「這得歸功於他的老丈人,大斗變得穩沉些,全是他教的。」聽話的人都這麼說。

事實也是這樣:自從有了王大斗這麼個女婿,朱老爹的腳板就像抹了油,上街上得勤快起來,三天兩日一趟街,每來必找王朝觀,翁婿兩人一道兒進館子,天南地北的無話不談,朱老爹來了不空手,不是替他帶點兒吃的,就是為他帶些穿的。

王朝觀呢,也不像當初那樣衣衫破爛,一臉油污邋遢了,聽說他換上的那些新衣新袴、新鞋新襪,都是朱家大姑娘替他縫製的,穿上了又合身,又氣派,縫工精細得很,使王朝觀成了個體面的年輕人。

朱老爹看他糧行生意忙,他又要出門運糧,實在分不開身,就替他定下日子,幫他張羅一切,把女兒一轎抬了過來。陪嫁的東西不少,除了一應傢具被褥之外,老丈人還替他買下了那間門面房子,另外陪上了幾十畝青沙的田地。

朱家大姑娘過門後,並沒一點兒嬌生慣養的小姐習性,人說王朝觀勤快,她比王朝觀更勤快,成天起五更睡半夜的幫著王朝觀忙裏忙外,但小兩口兒勤勤苦苦賺來的錢,都在那大斗上面貼出去了,光是忙,就是不發家。

小神仙蔣鐵嘴,還為這事跟鎮上人抬大槓。

「你說王大斗日後會變成百萬豪富?咱們可不能相信!」有人跟蔣鐵嘴說:「傻小子的狗頭運氣,還不是靠他老丈人帶來的?!新娘子又能幹,又能刻苦,保著他這個家不墜,業已算好的了,像他那樣大斗糶糧,貼本賣出去,怎能積聚起更多的錢?」

「我說他會發家,他就會發!」蔣鐵嘴說:「要不然,我這招牌上就不敢寫上「小神仙」三個字了,若是單靠他老丈人送他的那點兒田地和一幢小房子,算得了什麼?……命相不是人能解得的,他究竟怎樣發家?連我也不知道!」

「除非天上掉下金銀財寶來,」說話的人說:「要不然,就是他掘地掘著了地母!(*傳說是一頭活的金牛。)」

「那,」蔣鐵嘴說:「那是命相之外的事情,我就更不知道了。」

也有些糧販子戲對王朝觀說:

「小神仙蔣鐵嘴硬說你日後要發家,你到底是怎麼發法兒?不妨跟咱們說說看。」

王朝觀搖搖頭說:

「聽他的瞎話!我但願糧行能開下去,沒有疾病災殃就夠了,誰真要發家來?一人富了九家貧,發家並不是宗好事兒。」

「咦,傻小子居然出口成章了!」

「不不不。」王朝觀紅著臉,傻笑著朝屋裏新娘子呶嘴說:「全是她教我的。」

「有意思!」張馱販插科打諢說:「大斗呀,你說話要人教,生孩子的事,只怕也要她教你罷?」

「你這玩笑開得晚了,」丁二馱販說:「新娘子有喜啦!咱們的大斗再傻,總見過驢打駒兒,難道這點兒把戲也要跟誰學嗎?」

他們說著,笑鬨鬨的走了。

那年秋天,新娘子做了媽,替王朝觀一胎生下兩個兒子,人們真的相信王朝觀有福氣,但他還沒有發家。

也就在王朝觀生了兒子的時刻,鎮上來了個豪客大老爺,說他姓康,人都叫他康大老爺。這位康大老爺約有五十來歲年紀,說起話來,滿口京腔,說他是京城裡下來的,要找人替他收買四鄉所有的高梁,說他打算在這兒開一爿大酒槽坊,製酒銷到各地去。

康大老爺不是本地人,對於糧食行情也弄不太清楚,有意把收購高梁的事,委托給糧行經紀,同時想把籌備酒坊的事情,一併交給收糧的糧商去料理。這位康大老爺手頭極闊綽,出價高,籌備酒坊的款子又巨大得嚇人,算是歷年來鎮上最有大利可圖的事情。鎮上的糧商為數不少,除王朝觀一家之外,綜合起來還有十七家,十七家糧行老闆一聽著這消息,就紛紛趕到康大老爺落腳的連陞客棧去拜謁,有的遞帖子,有的備厚禮,有的設宴席,方法雖是各有不同,心裡卻是一個意思,--想承攬這宗差使,居中大撈一筆。

事實也是如此:一連三個秋季大豐收,一眼望不盡的鄉野地上,每戶人家的倉裡甕裡,都囤滿了高梁,高梁的價錢便宜到幾乎不值錢的程度,收購起來又極為方便,若按這位豪客開出的價錢,一斗夠買進兩斗的,轉眼就賺進一倍來,何況開辦酒坊的鉅款,又可以存進縣城的大錢莊生息呢!

「誰要是攬得這筆破天荒的大生意,誰就發了橫財了!這種利有多麼大呀!」

「他究竟要包給哪一家承辦呢?」

「他還沒打定主意,誰去看望他,他都說是:再商量,再商量。」

「聽說他籌辦的酒坊,是各處規模最大的,一共要裝四口蒸鍋,開六十四個槽池兒,一池合四十八擔高梁,所以,光是堆放高梁米兒的大倉房,就要蓋起七棟五間通的大瓦房,裝得上萬擔高梁。」

「這就難怪了,」一家糧行老闆聽了,噓了口氣說:「人家想係創業來的,對這一行雖沒經驗,卻有精明的打算,總得要打聽清楚了再發包的。」

糧商們日夜都在揣測著,議論著,誰都希望這幸運落到自己頭上來,幾個跟王朝觀處得很投契的馱販聽著了這消息,便都急匆匆的趕到王朝觀的糧行來,把這消息傳告給他。

「我說,大斗,你千萬不能坐失這個機會。」丁二馱販在說完這消息之後說:「你這爿糧行雖小,好歹也是一爿糧行呀!」

「蔣鐵嘴說的不錯,」張馱販提起舊事來說:「並不是咱們哥兒幾個慫恿你,委實是你發家的機會到了!他們既能承攬這事,你也能。」

「算了罷,」王朝觀搖頭說:「橫財不發家,我不稀罕它,討了便宜柴(財),去燒夾底鍋,壓尾還是沒什麼好處!用得著打扁了頭去鑽麼?」

「這倒不是撿便宜,」丁二馱販說:「這可是一筆正正當當的交易,咱們勸你做交易,可沒勸你去吃外扒撈黑錢!」

「你祇要能接下來,要用上咱們,咱們都情願幫襯你,替你跑腿打雜。」張馱販說。

王朝觀沒有話好講了,回臉叫他媳婦說:

「妳教我講的話,我都照著講了,還是搪不住他們,妳自己來跟丁二爺張大叔他們說罷。」

「哈哈哈,」丁二馱販大笑說:「我正奇怪著,這些時,大斗怎麼這樣會講話?原來都是新媳婦扳著嘴教的!這可是斗口朝天--現了底兒了!」

「妳快來,妳快來!」王大斗叫他媳婦說:「他們都在笑我呢!」

這時候,王朝觀的娘子掀簾子出來了,笑著說:

「諸位大叔,你們明知朝觀人太傻氣,祇能平平安安的做些小買賣,這筆交易太大,他怕接不下來,要他接呢?他又不會呵奉人,鑽門路,除非,除非那姓康的老爺自己找上門!」

糧販們散走了,那天夜晚,康大老爺假陳大頭的酒館請客,旁的糧商都到齊了,只差一個王朝觀,王朝觀沒來活動,康大老爺根本不知道鎮上還有這個人。

酒席檯前夠熱鬧的,那些糧商以為是承攬大生意的機會到了,一個個擺下笑臉來,迎向康大老爺的下巴,雖不像是一窩蠢蠢欲動的蛆蟲,卻也像是一群嗡嗡振翅的、貪婪的蒼蠅!有的窮吹牛皮,有的一味拍馬屁,有的存心烘托,有的百般奉承,其中一個糧行老闆更可笑,那康大老爺並沒有做壽,他卻送了副鏡框兒,裡面寫的是:

「福如東海長流水

壽比南山不老松」

簡直是離了譜兒了。

康大老爺看了,也沒說什麼,祇管談論著收購高梁和籌設酒坊的事情,越說越使得糧商們心癢。酒過三巡之後,康大老爺說了:

「古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不知是真是假?像我來說罷,我得承認自己是個有錢的人,確也發過些奇想,想買兩個小鬼來,要他們推磨給我看看,可是世上哪兒找得著鬼來?」

「只要您肯出錢,不怕沒有鬼。」送鏡框的那個糧行老闆說:「我就是個鬼。」

「你算什麼鬼?」康大老爺說。

「油炸鬼,(*即油條之土稱。)」那個人說:「大老爺,我打個比方您聽聽罷,比如您是一鍋油,我甯願變根油炸鬼,只要身上有油水可沾,我就赴湯蹈火的跳進您那滾油鍋去洗把澡,翻身打滾給您看,就算叫炸得焦頭爛額,肉裂皮開也不要緊。--總算是嚐著油香味兒了!您這筆生意,就讓我包了罷。」

「嘿嘿,你這比方打得真有趣。」康大老爺說:「你是油炸鬼了,旁的人是些什麼鬼呢?」

「咱們全都是鬼!」另一個糧商不服氣的叫起來說:「有生意,大夥兒都能包,像我罷,我就是個一等一的機伶鬼,決不讓大老爺他吃虧……」

「我是算盤鬼!」又一個站起來說:「三下五除二,黑白見分明!該您得的由您得,該我賺的由我賺,您總該信得我罷?」

「不不不,」康大老爺搖頭說:「這不是一筆交易,這是一次委托,我在這兒待不幾天就要回去,我想找一位忠厚誠篤的人,把事情整個兒的托付給他,也許我眼拙,一時還沒找得著這麼個可靠的人!」

這話一出口,剛剛那些情願充鬼的傢伙,一個個全又搶著為人了!

「鎮上一共有多少家糧行?」康大老爺這才把話引上了正題,笑著問說。

「十八家。」一個糧行老闆說。

康大老爺一點數說:

「在座的一共十七位,還有一家沒到。我想該著人去請才好。」

「我看不用了罷。」那個糧行老闆說:「那家糧行沒有幾張扁,實在算不得糧行,再說,開行的是個傻小子,討飯出生,早先也在我的行裏掌過斗的。」

他不但這麼說,還當著康大老闆的面,繪聲繪色的,把王朝觀諢名叫王大斗的由來,買驢惹起的笑話,走狗頭運娶了媳婦的趣事,連嘲帶損的描述了一番,到壓尾,他打趣的說:

「大老爺,像他這樣的人,您找他可不是白找?您有多少錢,夠他貼的?」

「不,」康大老爺說:「聽你這麼說,這人傻雖傻,卻是滿誠篤的一個君子,他沒來看我,明天我倒要去看看他。」

他這麼一說,那些糧商的臉全長了。

二天,這位康大老爺當真去看王朝觀,三句話一說,就把籌辦酒坊跟收購高梁的事情全托給了他。王朝觀不肯承攬,對方偏要托付給他,逼得王朝觀硬著頭皮答允了,這位康大老爺取出一張銀票,塞在王朝觀的手上說:

「你我都是直性人,做事為人夠爽快,說了話,就算數,這筆款子交給你,建酒坊,蓋磨房,搭槽棚,打鍋爐,請酒師傅跟夥計,另收一千擔高梁入倉,我想該夠了!……我因還有旁的事,不能多躭誤,立時就要回京城去,明年夏天我再來,還望你多勞累,多幫忙!」

說完話,他就走了。

王朝觀把銀票拿給他媳婦一瞧,她驚叫出來,跟王朝觀說:

「天底下哪有這種荒唐事?他--康大老爺,連個名字全沒留下來,委托你辦這許多大事,連一份合同也沒寫嗎?」

「全沒有。」王朝觀說:「他說他信得過我。」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媳婦說:「你知這張銀票上寫的是多少錢?……明明是五千兩銀呢!」

「管它呢,」王朝觀說:「用不著大驚小怪的,是多是少,全是人家的錢,我愁的是辦事該怎麼辦法兒?妳拿主意,我跑腿打雜罷!」

「酒坊到底怎麼籌建,我也一竅不通,」媳婦兒說:「我看還是把我爹請的來,讓他拿主意。」

小兩口兒把銀票壓在枕頭底下,整夜沒睡得著覺,天還沒亮呢,傻小子就騎驢下西鄉,去請他老丈人去了。

無論女婿怎麼說,朱老爹也不肯相信王朝觀會遇上這種稀奇透頂的事兒:一個遠地來的陌生人,竟肯把這樣大的事情,三言兩語托付給他?又肯丟下紋銀五千的銀票不要寫字據,只怕聖人也不肯這樣做罷?

等到他到鎮上,看見那紙銀票,才相信是真的。

康大老爺托事留銀的事情,不幾天又傳遍了全鎮。朱老爹親自進鎮去兌銀子,又把莊子上的佃戶僮僕全喚進鎮來幫忙,分騎著牲口,去四鄉八鎮貼帖子收購高梁,著人買地皮,買磚瓦木料,鳩工興建大酒坊,到北地去禮聘造酒的師傅,前後不到半年的功夫,酒坊建成了,磨房、倉庫、木甕、鍋爐、槽池、麯房全完了工,千擔高梁入了倉,開始磨麥踩麯,蒸高梁拌麯粉入池,二年一開春,就起爐蒸酒。

辦完這些事情,還剩下四五百兩銀子,朱老爹把一本賬交給女婿說:

「朝觀,事情就是這樣辦的,雖是替人家辦事,錢不落人家的,你卻也學了不少的經驗,長了些兒學問,收高梁時,你賺了幾百兩銀子,我交給你媳婦了,這本賬和剩下的錢,等那位康大老爺來後,你自家交給他罷。」

老丈人走後,王朝觀不但要開他自己的糧行,還要替康家酒坊管事,他人傻不懂賬,媳婦就成了賬房。按說新開的酒坊,酒味要比老坊薄,香醇勁兒差,多少還該有些磚土味,但是康家酒坊一出酒,酒香酒色都壓倒了鄰鎮的幾爿老酒坊,貨既真,價又實,不兩個月,康家酒坊的招牌就創開了,酒也行銷得分外的好!

「我們總算受人之托,沒把事情辦糟!」媳婦說:「算日子,那位康大老爺該來了!」

「這兒還多下些銀子,我們益發替康大老爺買塊用地罷,」王朝觀說:「買塊田地,自己種點高梁,省得每年都要花錢買,可不好嗎?」

「你這傻人傻主意,也真好。」媳婦說。

旁的事情沒出岔兒,因為不是老丈人辦的,就是媳婦辦的,等到王朝觀一辦事,可又鬧了笑話了。--他花了四五百兩銀子,買了一塊淤泥大窪兒,那塊大窪兒靠著靈河叉口兒,每年都淹水,春天冬天現田地,夏秋一到,就變成一片淺湖潭兒,什麼莊稼都不能長,只能長些野勃勃的水蘆葦。

等他回來跟他媳婦說起他買的是哪塊地時,她叫了起來說:

「你知道,那幾百兩銀子不是我們的,要是我們的,你買下那沒用的荒湖窪兒也罷了,莊稼不能種,養魚也是好的,但你替人家康大老爺辦事,花了大錢,買了廢地,那怎成?如今,你祇好把田契換成你的名下,我們湊足銀子墊還給人家。」

四五百兩銀子也不是好湊的,媳婦拿出收購高梁時賺的錢,又賣掉那幾十畝青沙田和糧行的房子,才湊夠那個數目,這樣一來,王朝觀替人辦事,沒落半點兒好處。

轉眼到了約期,那位康大老爺卻杳無消息……

傻王朝觀錯買了荒湖窪兒的笑話,又在鎮上轟騰著,全說他旱田不要要水澤,日後要改行去撈魚摸蝦去了!不過,王朝觀夫妻並沒真的帶著兩個孩子去撈魚摸蝦,他一直替康大老爺看守著酒坊。

從此以後,那位康大老爺一直就沒回來……

王朝觀夫妻倆老了,孩子、孫子,還在替那康家守著店,那爿大酒槽坊,仍叫做「康家酒坊」,更由於經營好,進益多,康字招牌一直從鎮上掛到縣城裏面,計有康家油坊、康家絲貨店、康家染坊、康家通字錢莊,大大小小十幾處,這些店鋪裡的賬目,一筆筆清清楚楚,為了日後要向康家交賬,

那年黃河起大泛,黃沌沌的水溜滾進靈河來,把王朝觀名下的那塊大窪兒變成一座數里寬長的湖,水退後,發現那不再是淤田黑土,上面蓋滿黃沙,不幾年,黃沙和淤土混合,就能開耕點種了,那塊田地,就是今天的王家沙莊…………。

加農大伯又告訴我們,說王朝觀曾帶了管賬先生,雇船上京去找尋過那位康大老爺,前兩回沒找著,最後一次打聽出康家的子孫在另一個北方的大城裡開設珠寶鋪,是北方最大的豪富人家,他趕至那座城裡,找著那珠寶鋪的主人,探問他有沒有像康大老爺那種相貌的祖先?

主人是個青年人,聽了說:

「聽您老人家描述那個人,模樣兒好像我的叔祖父,不過,後輩我生的晚,也沒有見過他,聽說他是個神經兮兮的怪人,跟我祖父分家折產後,他確是帶著一筆錢到南邊去過,回來沒幾時,就得急症死了,您找他有什麼事情呢?」

「我來向他交賬的。」年老的王朝觀說:「他死了,這本賬我該交給您了!」

「我不能接這本賬。」那青年人說:「叔祖、家父都沒交代過,它是您的!它本該是您的。」他看見王朝觀仍不肯走,又說:「這樣罷,您要是實在不安心,我倒有個好辦法,--您回去開一張五千兩銀票,捐給善堂,那是我叔祖當初借給您的,您捐了,用我的名字,這筆賬就算清了,我不再留您了!」

王朝觀回來後就死了,埋在一座大墳裡,那墳,我們鄉人都管它叫朝觀大墳,任誰提起王朝觀,都尊稱他叫朝觀太爺。

朝觀太爺死了,但他的故事仍在流傳著…………

你也許覺得這事太傳奇,太荒謬了,但講的人就是這樣講的,我不想另外加添什麼,也不願減去什麼,當然,這種樣的傻氣的君子人,在現代,已經近乎絕跡了,就算荒謬點兒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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